这头牛想来这几日一直被拴在树下也不曾挪动,更不曾有人喂食。因此一路上走得极慢,走几步便又停下来吃草找水,任凭花路怎么拖拽也不肯动,甚至有几次发起怒来差点把花路顶翻。就这样被迫晃晃悠悠地走了大半日,花路终于看到前方有了几个零星散布的小院落。
院落更前方是一条蜿蜒的土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妇人一手拎着个装得满满的菜篮子,一手抱着个两三岁大的小男孩,旁边还跟着个舔着冰糖葫芦的五六岁小女孩,似乎正是住在这附近之人。
花路连忙跑过去,一边跑一边朝那妇人招手示意她停一下。然而那妇人和小女孩远远地看着花路,便大叫起来,以比花路更快的速度冲进了一处院落。花路气喘吁吁地继续往前跑,眼看着那院落门开着,花路大喜正欲进去,就见里面气势汹汹地冲出来两个壮汉,一个二十出头,一个四十有余,二人手中各拿着把菜刀,说不出的吓人。
花路一愣,那两个人已经大喊着朝他冲过来。花路本就受了内伤,一路上还要赶牛车,早就没了多少力气,于是没怎么挣扎便被二人压倒在地。
两个人一人擒住他的一只手臂,将他死死按在地上。花路倒下的地方正好有一滩水,正照见他满脸鲜血又狼狈不堪的模样。
花路苦笑一声,使劲往上抬了抬头对压住他的二人道:“两位壮士误会了,在下没有恶意!让贵府夫人受惊了,十分抱歉。”
二人听他说话语气态度,倒似有几分相信,手中的力道松了些。但年纪大的那个依然厉声道:“那你为何满脸是血,又为何欲拦住我儿媳!”
花路叹口气道:“在下与舍弟出门游离,不慎为贼人所劫,拼了命才逃出来,又迷失了方向。刚才好不容易看到有人,一时情急冲撞了贵府夫人……”
“那你弟弟呢!”
“舍弟为贼人所伤无法动弹,在那边路上的牛车中……”
花路感到背上一松,连忙站起来。那两人又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年纪大的那个道:“宇儿你进去打盆水来,再拿两套干净衣服。”
年轻那个应声进了门。
年老的又道:“我看你不像个坏人,但来头也必不似你说的那般简单,我们不想惹祸上身。顺着我儿媳来的那条路再走半日,便有市镇。你洗把脸带着你弟弟赶紧走吧,不要在此地久留。”
花路连忙道谢。
进了城,花路一问方知此地叫做九眼镇,与源花谷所在的蓼城车马兼程尚有近两日路程。花路也不多耽搁,付三倍车资雇了车行最快的马车和车夫,又买了些吃食,在旁人讶异的目光下将花榭从牛车上搬下来换到马车里,然后一边给花榭喂些勉强可吞咽的流食,一边催促马车夫快马加鞭往蓼城赶。
两天后,马车驶入蓼城。
甫一入城,花路便感觉有些不对劲:太安静了些。蓼城与灵殊寺所在的京城相距不算远,一向是个十分热闹繁华的地界,即使坐在马车中,周围的车马川流与往来人群的吆喝谈笑声也不绝于耳。而今日不光车马声少了,更少听见人声。
花路掀开车帘一看,心里咯噔一声,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整个人浑身冷得几欲发抖。他将马车叫停,下了车走到一个稍远的地方,拉住一人强自镇定问道:“这位老丈。敢问,城中可是发生了何事?为,为何城中大半之人皆着素衣,袖配白巾?”
那位被他拉住的老人闻言,一手抚摸着袖上白巾,眼眶通红悲痛道:“你不是来吊唁的?也对,谷主和夫人的丧讯上午刚刚发出,又哪里会这般快……”
“您,您说的谷主可是,是……”
“这里的谷主哪里还有第二位,当然是源花谷的花谷主啊……”那老人似以为花路不知道花岳,惊异又悲痛地抹着眼泪絮絮道,“花谷主家祖祖辈辈都是大善人啊……花家先祖在战乱中建了源花谷,收留了多少我们这种流离失所的百姓,这蓼城里不少人家往上数几辈,那都是曾经受过先谷主庇护大恩的啊!现任谷主夫妇更不用说,每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外游历行医。包括这蓼城在内的许多地方都设有源花医馆,对没钱的穷苦百姓是不收诊金和药费的,坐馆的大夫也不会因此对人差别对待……谷主在城中时,也时常到医馆坐诊……”
“那您可知他们因,因何而死?”
那老人闻言更是泣不成声:“不知……只道是自尽。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自尽呢,怎么会呢!”
花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马车上的。
良久,直到马车外传来一声略不耐烦的询问,花路才回过神来。
马车夫掀开车帘面色不太好:“公子,这城忒也晦气了。您要去哪里赶紧的,小人早些送您去了,也好尽快回去。啧啧,小人家里老婆还大着肚子,可不能染了晦气回去!”
花路无力地从钱袋里抓出一叠银票递给马车夫:“这车我买了,你走吧。”
花车夫将银票打开数了数,喜不自胜:“好嘞,那小人就先走了!公子保重!”末了又谄媚地小声道:“公子们办完事也早些出城吧,也不知道哪个天王老子死了,这么大阵仗!晦气,真晦气!”
花路浑身颤抖:“滚!”
“是是是!小人这就滚,这就滚!”
车帘落下,花路隐约还听得那马车夫边走边骂:“我呸!有钱了不起啊,再有钱有势还不是死了!晦气,真他妈晦气!”
花路气得不行,对着车帘掀出一掌,车帘应声落下。车外,半城缟素尽数落入车中人眼中,落入花榭眼中。
花路连忙倾身挡在车门前,然而已经晚了。
花榭双眼募得瞪大,几乎要裂出眼眶。
“唔,呜呜呜!”他用力张着嘴,口中艰难地发出嘶哑的呜呜声,拼命想要大叫却叫不出来,眼中满溢的痛苦与绝望顷刻皆化作泪水,漱漱如雨滚下。
花路也不知如何劝慰,他自己亦是震惊悲痛之极,只能咬牙强忍住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出了马车拿起车夫扔在外面的马鞭,赶着马飞快地往源花谷驶去。
车行至寻花溪,无法再往上,花路也没有力气再背着花榭上山,只好钻回马车中,不忍地侧过头,低垂着眼对花榭轻声道:“花榭……你,你先在这里等着。我现在上去找人下来接你……”
说完,不再看花榭如何反应,便径直转出了马车往山上跑去。
花路从未感到如此痛苦和疲惫过,无论身体还是内心,他只感觉头晕乎乎的,甚至连体内一直翻涌的腥甜和头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太真切,脚底下也软绵绵的,让他一边跑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几次几乎摔倒。花路猜自己可能是发烧了,他好想就这样躺下来睡一会儿,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管。但他知道他不能,不光不能,他甚至丝毫不敢放慢脚步,他完全凭着心里的一股意识和本能往前跑着,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模糊,身体好像也摇晃得越厉害,但他已经全然察觉不到,只是一心想着快些,再快些!快啊!
“噗通!”
终于,他身子一歪,直接顺着微斜的林间小道滚进了寻花溪里。冰凉的溪水漫过他头顶的瞬间,他猛然清醒过来,连忙手脚并用地往扑腾着往岸上爬。
“呼——呼——”
好不容易终于爬上来,花路累的整个人趴在岸边直喘气。不等气喘匀了,他又挣扎着爬起来,然而刚刚站起,便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随后一黑,整个人便彻底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