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是快到中午,明晃晃的太阳高挂在天上,刺眼的扬光闯入玻璃门内的世界,圈出一小块明亮。温俊生靠在门上,背后的衣服已被汗水浸透。他看着隐没在阴影处的人,只是紧咬着牙齿,切切道:“不可能,这个交易不成立。”但他没想到那阴影里的人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可笑,人类不是很自私的吗?”温俊生听着这笑,却不知为何感受到了一丝落寞,但却又异常地恐怖。“说什么牺牲和奉献,还不都是自私。”陆双夏走出阴影,阳光铺在他无表情的脸上,显出了象牙白的光泽:“如果我给你的选择是你的命和苏东裕二选一,你选择用你的命换苏东裕,你以为这样就很伟大了吗?”不知为何,与陆双夏眼神接触的那一瞬间,温俊生只觉一股寒气,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即便扬光的温度依然灼热着他的皮肤。
“我不会把东裕当作交换的筹码,”温俊生坚持道,“你有什么目的我不知道,相比之下,我不过是失去了一次取样的机会,但东裕只有一个……”“不过是失去了一次取样的机会?”陆双夏冷哼一声,“我可不认为你留下苏东裕,然后任凭研究所的人去做无谓的牺牲,是多么明智的选择。”陆双夏走得更近了些,“况且你怎么确定他在身为神族的我的身边不会比你们这群无能的人类身边更加安全?”温俊生低了头,并不吭声。“不过是自私。”陆双夏不屑地撇过头,“再给你两天时间考虑,给我答复。”温俊生刚想开口说些什么,那黑色的身影却不给他任何机会,只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面对空荡荡的一楼大厅,温俊生忽然松了一口气,额上的汗如雨注。他扶着墙离了那片光,突然的冰冷让他打了一个寒战。他擦了擦汗,只重重叹了口气。
研究所外的树荫下,一抹人影忽然出现,肩头,异瞳的猫儿尾巴轻轻地左右摇晃:“双夏大人,那个人类会不会不按常理出牌,去大肆宣扬您的身份?”“不会的。”陆双夏眯起了那双如同邪祟的眼,“神族的参与干涉只是会让他有些出乎意料罢了,不至于会去大肆宣扬;再者说了,他说了也得有人信。何况神族向来与人类井水不犯河水,犯不着小题大做,他心中自有分寸。”黑猫顿了顿首,舔了舔前爪,只又问:“双夏大人对他说的话,其实是想对另一个人说的吧?”风吹过,凌乱了陆双夏额前的碎发:“你问的有些多了,子夜。”话音刚落,一人一猫便忽然消失不见。
阳光显得有些刺眼,苏东裕下了床,伸手想去把窗帘拉上,却忽然感到胳膊一阵疼痛。他捋起袖子,只见手肘内部一枚消毒棉花已然被鲜血浸透,用医用胶带紧紧箍住。他皱了皱眉头,试探性地揭了棉花,却见棉花下的皮肤除了沾有些血渍以外,完好如初。许是胶带勒得太紧,才会感到疼痛。苏东裕几下扯了棉花和胶带,虽疑惑皮肤上丝毫损伤都没有,也只是伸手去拉上窗帘。窗帘被扯上的瞬间,整个房间都暗下了不少。他回过身想回到床上,刚走了几步,却仿若感到有一股力量将他扯住。他驻了足,向四周看了看,却并未发现什么,只是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仿佛身处在一个紊乱的磁场中一般。他又向前走了几步,却只觉心口一阵绞痛,竟使他再无力气站立,他直直地跪在了冰凉的地板上,单手紧攥着衣襟,汗,很快便渗了出来,他想去按铃,却又离铃过分遥远。意识朦胧中,他仿若见到一袭白衫的男子,长发飘零,眉眼间尽是清冷,白袍上,血色的罂粟和龙纹交杂,摄人心魄而又有危险的气息。胸口的痛楚真切得像长剑穿体,他终是难挨过这般疼痛,意识朦胧之中昏厥了过去。
再醒来时,耳边是心跳仪“滴滴”的电子音,视线仍然是模糊,只隐约辨得出几抹白色匆匆忙忙地左右走动。“苏东裕?苏东裕?”一张模糊的脸在他眼前晃动,伴随着的是那仿佛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的声音,显得并不真切。他想发出一些声音证明他醒了,却终是无力地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眼前的模糊变得愈加不清楚,彩色的斑点在视线里铺天盖地地砸了下来,最终揉搓到一起,成为一片深不见底的黑。
我不会要死了吧?他在心底问自己。
“滴——”心跳仪发出刺耳的长鸣。“心肺复苏!快!”温俊生戴着口罩焦急地喊道。然而,即使是再努力地进行抢救,心跳仪最终也没能再有起伏。“东裕!”温俊生手拿电击仪,焦急的动作伴随着他焦急的声音,“东裕!”可少年却仍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那长而柔软的睫毛,轻轻地搭在眼睑上,神色放松而自然,一丝都不肯颤动。
那刺耳的余音仍在大家的耳边回响,可温俊生仍不死心,即便是止不住泪水一滴一滴砸在苏东裕的胸口,也不曾停下手上的动作:“东裕!东裕……!”他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抢救动作,却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当苏东裕被重新推回隔离室时,所有人都只有沉默。“东裕哥哥……怎么了?”温小零拽着苏东裕搭载床沿的手,抬头看向温俊生。温俊生眼眶微红,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是无言。“你不是说他好了吗?”温小零哽咽了起来,“不是说,没事了吗……”病房里弥漫着沉重的气氛,即使阳光明媚,也消不去半分悲伤。
四周的世界只是一片空白,无论朝哪个方向望去,都像是张白纸,怎么走都是一样。赤着双脚的少年站在一片迷茫中,看了眼自己略显透明的手指,木讷地自言自语:“我是……死了吗?”无尽的回声逐渐散去,远处,一朵若血般艳红的罂粟花乍然盛开,只一瞬,这花便一朵接着一朵,在这纯白的世界无尽蔓延。这红得刺眼的花将少年层层包围,不知尽头在何方。“罂粟……”苏东裕一眼认出了这妖艳至极的毒物,脑海中一瞬间闪过那穿着白袍的眉目清冷的男子,他的袍上,绣着这毒物。苏东裕倒吸一口冷气,后退了几步,踩倒了几株这艳红的花朵,像血液般的汁液蜿蜒而流,触目惊心。苏东裕抬眼望向远方,不知为何,他能看见,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一袭白衣红纹被漆黑如绸的长发掩映。他再一眨眼,便忽然地离那人那么近,那人的长发似乎都能轻轻拂过他的脸。苏东裕看着这抹背影,竟不生出一丝恐惧,他恰要开口询问那人的身份,却忽然眼前一黑。
“哈……”苏东裕忽然从病床上坐起,像极了溺了水的人被救起后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东……东裕……”温俊生看着大口喘气的苏东裕,只剩错愕。苏东裕却全然不顾旁人惊异的眼神,突然翻下了床。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指引他向一个方向行进,他走的很快,以至于温俊生他们不得不小跑跟上。
“地下室……”温俊生看到苏东裕仿佛早已熟知研究所构造一般,移开了闲置房间里一幅不起眼的画,将杂物中一块不规则的石头推入了画后的空缺,然后顺其自然地走下了凭空出现的一个地下入口。一行人惊异地看着这一切,工作了这么多年,却从未知道研究所里竟然有这样一个机关。“这是中了哪门子邪?”研究员们议论纷纷,温俊生却在苏东裕走下地下室的一瞬间,看见了他被衣领遮蔽了部分的后脖颈上赫然出现了一枚暗红色花的印记,但是在一瞬间的红光过后,便又突然湮灭,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待苏东裕下了地下室以后,地下室的入口忽然归于平整。“怎么回事?”温俊生几步走到原本地下室开口处,手用力按了按地面,却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水泥地,再抬头看向原本被塞入石头的空缺处,也同样归于平整。“爸爸?”温小零走到温俊生身旁,唇色微微泛白。“小零,你先去和叔叔阿姨回二楼休息。”温俊生揉了揉太阳穴,“爸爸在这里看着。”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已经完全不是科学可以解释的了。好说歹说将其他人遣回二楼,温俊生看了眼杂物室,叹了口气。按现在的情况,只能是一不做二不休,在等待的过程中看看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入口。
苏东裕像是突然惊醒一般,浑身一震。环顾四周,只有一条通往前方的阴暗小道。苏东裕只得是硬着头皮往下走。“既来之,则安之……既来之,则安之……”苏东裕止不住地喃喃自语,心却跳的厉害。这地道虽说因常年不见外界,空气有些许浑浊以外,倒也没什么特别难以忍受的东西,奇怪的是,这地道里不见有什么透光点,苏东裕却可以将这地道里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走了许久,苏东裕未穿鞋的脚开始生疼。他抖了抖脚,只得继续向前走。却未曾想忽然一脚踏空,他心刹那间一紧,未反应过来便失去重心栽了下去。
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直到感受到身体上的痛楚,苏东裕才迷迷糊糊用手撑着自己勉强爬了起来。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的红,红得张扬,盈满了整片眼际。他微微一愣,进而忽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怎么又做这样奇怪的梦……”他仅仅吊着的一颗心脏忽然放松了下来。但当他正欲四处走动,等待梦醒,一股子风却倏尔贴地掀起,将那鲜红欲滴的花瓣拂上天际,迷了苏东裕的视线。苏东裕下意识地将胳膊挡在眼前,从袖口抖动的间隙往前看,却不见什么异常。他放下了手,却见花瓣在远处聚拢,一瞬间揉成一个模糊的人影。苏东裕只觉得身体僵直,这背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待那聚在一处的花瓣炸裂成红色光点纷然而下,闯入眼帘的是纷扬的黑色长发和布满鲜红纹路的白袍。“你……”苏东裕不自觉地轻吐出。那个身影却忽然不见,再出现时,离他不过几步远。苏东裕这才终于看清这见过多次的人的模样:一袭白衣若雪,却交错缠绕着布满了红色龙纹和罂粟花的纹路。身形高大修长,一头乌发如瀑泻下,搭在胜雪的白衣上,一对白狼般的兽耳,一副如玉刻的温润精致的五官,却自带了一股子慵懒之意,赤瞳狐眼,一滴红痣落在眼角,生出一股一般男子不可有的媚态。苏东裕看得懵了,竟怔得一时说不出话。
“莫不是吓着了?”慵懒随意的男音浮起,低沉却带了些笑意。苏东裕回过神,看他忽然离他这样近,吓得向后踉跄了几步。“你……”苏东裕仍然以为自己身处于梦境之中。毕竟这人这样的打扮,实在不像现世中的人。他却在错愕中见眼前若女子般妖艳的人勾唇一笑,拈起一片花瓣衔入口中。苏东裕忽而觉得后颈一阵刺痛,当即捂着脖子蹲了下来:“呃……”他抬眼向那白袍男子望去,却见他神情悠然:“我不与你多费口舌。”他道,“苏东裕,嗯?若想平安归去,便与本神定下神契。”“哈?神契?”苏东裕只觉后颈灼热得可怕,咬牙问道,“你是谁?”苏东裕曾听父亲提起过神族神契,可那一般不是与物字神签订的契约吗,为何要寻他这个人类?
“你这脑瓜子还转得挺快。”那男子竟轻笑起来,“不错,神契一般确为神族与物字神签订的契约,不过,也说是一般了。”男子双目轻眯,“我是龙罂。”“龙罂?”苏东裕猛地一怔,“饕餮?”“知道的不少。”男子轻笑,忽至苏东裕面前。苏东裕见他长袍忽在眼前,不自觉地抬头看去。男子修长的手指挑起他的下巴:“你可知,时字神?”苏东裕直直地看向龙罂那双如宝石般耀眼的眸子,只觉得脖颈后的刺痛之意愈深。而苏东裕不知的是,他颈后那枚花印色泽逐渐黯淡,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察觉不到的黑气。“别动。”龙罂忽然松了手,语气也失了几分慵懒,他只迅速将苏东裕一只手拉至面前,浅浅的割了一道口子,一粒血珠便浮在了半空中,苏东裕顾不上问他是在做什么,便生生痛昏了过去。
“呃……”眼前模糊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迷迷糊糊中忽然记起大片鲜艳的红色罂粟,猛然睁眼,却见自己正处在原来那个隔离室的床上。坐起身子向四周望去,未见有何异常。不知为何,他忽然松了口气,软软地靠在病床上。他刚坐了一会儿,遮得严实的帘子忽然被拉开,黑发墨瞳的少年冷淡地喊了他一声:“苏东裕。”他微愣了一下,就见温俊生径直向他走来。“温叔叔……”他有些疑惑地出了声,声音有些许喑哑。“感觉怎么样?”温俊生走到床边,问他道。苏东裕微愣了神。这些场景明明前几个小时刚刚发生过,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太过真实的梦,还是他回到了过去?“我感觉……没什么*”他喃喃道,却又猛然一惊。不出他所料,接下来的一切都在按照既定的轨道进行。等到一切结束,就又只剩下苏东裕一个人坐在原地。
苏东裕经历着这些他已经经历过的事,他知道接下来他会嫌阳光过于刺眼而去拉上窗帘,然后遇上……龙罂!苏东裕瞪大了眼睛,记起龙罂曾在他手上划下一道细细的口子,可他伸出手,却是什么也没有。如果不去拉窗帘会怎么样?苏东裕靠在床上,任阳光愈加刺眼,铺在他的床上,直照的他额上、鼻尖出现细密的汗珠。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苏东裕感觉自己仿佛坚持了一个世纪。“好热……”他自言自语,忽然又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万一那一切只是个梦,那现在的他只是单纯给自己找罪受罢了。他下了床,忽觉胳膊上有些刺痛,他只一把撤了医用酒精和胶带,伸手去拉窗帘。可当他将手伸向窗帘,即将触碰到之时,他忽然回过身,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大喊道:“龙罂!”
眼前忽然只剩白光万丈,他眯着眼,试图想要看清什么,却只是徒劳。但他逐渐意识到,这个世界或许真就只是白茫茫的一片。他睁开眼,尝试四处走动。果不其然,这是那个曾在他梦中出现过的空白世界。
“不错。”清列若水的男声乍起。苏东裕张皇失措地四处张望:“你在哪里?这里是哪里!”那一袭白衣忽然翩然而下,在这样洁白的世界里,他身上那些鲜红的纹饰显得格外刺眼。苏东裕看他含笑的狐狸般的眸子,却只觉的寒意乍起。“神契已定,你也撑过了刚刚那一遭,这便送你回去。”“等等。”苏东裕急急地喊出声。“怎么?”他眉峰一挑,玩味似的看着眼前的少年。“你有什么目的?”苏东裕问道。“与你无关。”龙罂淡淡道,“总之不会危及谁的性命,够了?”苏东裕微微一愣,耳边只剩下龙罂那清冽而又不动声色的声音:“若有事,唤我姓名。”“那只猫是什么来历!”苏东裕忽然记起那日说人话的猫,急忙问道,可接下来却是眼前一白,什么也看不见了。
“东裕?”温俊生正四处寻找潜在的入口,却见苏东裕忽然出现在原先地下通道的入口处。“温叔……”他话未说完,便直直栽了下去。
“东裕哥哥……”空洞洞的世界里,仿佛有人在唤他,那声音显得不真切,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被什么隔住了一般。“东裕哥哥!”那声音愈来愈近,但却仍然像梦中的声音。“东裕哥哥!!”再这一声,让他刹那间惊醒。
“小……零?”他微开嘴唇,试探性地问道。“爸爸!东裕哥哥醒了!”迷迷糊糊中,他用力睁眼,眼前的世界逐渐清晰,听到的声音也愈加真切。“东裕,感觉怎么样?”苏东裕仍是疲惫,弈是竟很难再说出些什么,他只是用力呼吸,却感觉眼皮依旧沉重。“小零,你在这里看着,有什么事叫爸爸。先让你东裕哥哥睡一会儿。”“嗯……东裕哥哥好好休息。”苏东裕重又闭了眼,感到手心传来一阵温暖。
龙罂那张几乎完美的脸出现在他闭上眼后的一片黑暗中。“为什么……神契……我只是人类……”温小零看苏东裕戴着氧气罩的口一开一合,似乎在呢喃着什么,却听得不甚清晰。“东裕哥哥,你说什么?”温小零凑得近了些,却仍然什么也听不清,于是作罢,只是趴在一旁,手紧紧握着苏东裕冰凉的手。
右手手心,一小块红逐渐漾开,成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印记,鲜红如血。那是一朵盛开的花,花茎处,一条龙纹盘虬,浑然天成。
显然,没有人注意到了这个,恍惚间,这印记便渐渐淡去,仿佛从未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