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观地研究历史,与阶级观点绝不是矛盾的,也绝不是客观主义。列宁多次提到马克思的客观分析方法,并在"客观"二字上加着重点。列宁批评俄国的"合法马克思主义者"只谈不可克服的历史趋势是客观主义者的语言,他说,唯物主义者运用的是比客观主义者更彻底的客观主义,他不仅指出过程的必然性,并且阐明什么样的社会经济形态提供这一过程的内容,什么阶级决定这种必然性。(参见《民粹主义的经济内容及其在司徒卢威先生的书中受到的批评》,见《列宁全集》,中文2版,第1卷,363页。)可见,只要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以历史唯物主义为指导,越是客观地研究历史,就越能更深刻地认识历史。马克思在谈到他怎样研究路易·波拿巴的政变时说:"我则是证明,法国阶级斗争怎样造成了一种局势和条件,使得一个平庸而可笑的人物有可能扮演了英雄的角色。"(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1卷,580页。)马克思说过林肯是个平庸的人,他研究了美国的制度怎样使这个平庸的人成为英雄豪杰。(参见马克思:《北美事件》,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15卷,587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恩格斯分析了马丁·路德怎样从表现得非常勇敢的人民的一分子,变成投向人民的压迫者方面而使自己的名字带上了污点。(参见恩格斯:《大陆上社会改革运动的进展》,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1卷,585页。)这些运用阶级斗争理论客观地分析历史人物的科学论述,是我们学习的典范,是治疗简单化弊病的良药。
简单搬用歌颂和暴露的公式在前些年更等而下之发展成为"倒"和"保"的对立,即对某个历史人物的评价或者是"保",或者是"倒",如对杨秀清的评价,有所谓打倒派和保派的矛盾。这是"**********"的政治****侵入历史领域的直接反映,它使评价历史人物的科学工作蜕变成为儿戏。在这方面的拨乱反正,绝不是"保"和"倒"的颠倒问题,而是要根本废弃这种与科学背道而驰的方法。
在运用阶级斗争的理论和方法方面的另一种问题,是把复杂的社会现象和社会过程简单化,看不到多种社会因素的存在和作用。我们用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观点肯定太平天国运动是农民反对封建统治的阶级斗争,这是抓住了事物的本质。但现象要比本质复杂得多、丰富得多。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观点提供了认识这些复杂现象的本质的武器,而不是要我们回避和否认这些复杂现象的存在。列宁要求我们的是,"就必须牢牢把握住社会划分为阶级的事实,阶级统治形式改变的事实,把它作为基本的指导线索,并用这个观点去分析一切社会问题,即经济、政治、精神和宗教等等问题。"(《论国家》,见《列宁全集》,中文2版,第37卷,6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所以,当我们根据社会划分为阶级的事实而确认太平天国运动的阶级斗争性质时,我们不能只限于承认"农民"与"地主"这两种社会范畴的存在,否认民族、宗教、文化等其他社会因素的存在和作用。研究这些现象同确认这次运动的阶级斗争性质是不矛盾的,相反,它只会使我们对本质的认识更深刻、更丰富。
例如太平天国运动中的宗教问题。在我们正确地批判了太平天国运动是一场宗教革命的错误观点以后,长期以来回避或否认宗教现象在这次运动中的存在,即使提到它,也只是简单地予以斥责。这无疑是研究工作中的幼稚病,其结果只能限制我们对太平天国认识的深入。
宗教在太平天国运动中的存在是客观事实。不仅洪秀全、洪仁玕等领导人的著作中有很多宗教的语言和思想,而且宗教活动遍及于整个太平天国。我们应该研究太平天国宗教的内容,它与中国民间传统宗教、西方基督教的异同和关系,它对运动起着什么作用等等。但事实上,我们往往拿"宗教外衣"来代替对这些宗教现象的具体分析。其实,对恩格斯关于"宗教外衣"的论述,长期以来存在着误解。恩格斯是说在中世纪的欧洲,意识形态的一切形式都被合并到神学中,因此当时的社会运动和政治运动都必然采取神学的形式,对于受宗教影响的群众的感情来说,要掀起巨大的风暴就必须让群众的利益披上宗教外衣。或者说,当时反对封建制度的斗争都必然要披上宗教外衣。恩格斯所论说的情况与中国完全不同。太平天国时期的中国根本不存在基督教神学的统治,怎么谈得上洪秀全为了发动革命就注定要披上基督教的外衣呢?至于说"宗教外衣"就是人们在政治斗争中有意利用宗教为工具,那也是过于简单的理解。恩格斯并不否认宗教中有着充满虔诚狂热的一面。(参见恩格斯:《布鲁诺·鲍威尔和早期基督教》,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版,第19卷,327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退一步说,就算太平天国的宗教是洪秀全给它披上的一件"外衣"吧,那也是一种存在,同样需要对它进行研究:它的形态、性能、对被它所覆盖的机体的作用等等,不能因为它是"外衣"就弃置不顾。
马克思说过"宗教是人民的鸦片",但这只是说它的作用,并不是否认它的存在。就它的作用而言,马克思在谈到"宗教是人民的鸦片"的同时,指出了宗教是"对这种现实的苦难的抗议",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 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1卷,2页。)。宗教与被压迫者显然不是没有关系的。太平天国宗教在酝酿金田起义的过程中起过一定的作用,例如它的教义中包含着祈求上帝解除信徒的苦难、保佑他们"有衣有食,无灾无难",这正是被压迫人民对现实苦难的抗议和叹息。当然,仅仅限于这样的抗议并不能真正帮助他们解脱苦难,而只会麻醉自己的斗争意志,所以马克思又说它是人民的鸦片。但麻醉剂在一定条件下、在一段时期内也可能是兴奋剂。错误的意识形态在历史上并不总是起反动消极的作用,宗教世界观有时甚至可以激励人们勇往直前。"在十七世纪的英国,清教徒比其他一切党派都表现过更大的毅力"。克伦威尔自认为是上帝的工具,称自己的行动为上帝意旨的产物,使他具有了不可遏止的力量。(参见[俄]普列汉诺夫:《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济南,山东新华书店,1949。)太平天国初起时的胜利,原因很多,上帝佑助的信念无疑是其中之一。所以洪仁玕总结前期形势时说:"我天朝初以天父真道,蓄万心如一心,故众弟只知有天父兄,不怕有妖魔鬼。"(《资政新篇》附《兵要四则》。)当然,宗教信念的这种作用,不可能长期维持,太平天国内讧的悲剧使这种信念近于崩溃。在这种情况下,洪秀全仍然想用宗教来挽回局面,愈益脱离了当时实际斗争中的问题,他自己对于宗教越信越用,越用越信,不能自拔,以至太平天国陷于失败。可以说,宗教对于太平天国的兴亡是始终有关的。不回避它而用马克思主义去研究它,才会加深我们对这一历史过程的认识。
又如太平天国运动中的民族问题,反对满族统治问题。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们批判了把太平天国运动归结为一场汉族民族主义斗争的错误观点,这无疑是正确的。但这并不是说这场运动中不存在民族斗争的因素,不存在反满的口号。列宁所要求的是运用社会划分为阶级的观点去分析客观上存在的民族问题。对太平天国研究来说,我们应该以这次运动是农民反对封建统治者的阶级斗争这一观点为基本指导线索,去分析太平天国的反满思想的性质和作用,而不是要我们去否认农民阶级的阶级斗争中民族思想的存在。反满不是独立的运动,它在不同时期服从于不同阶级的利益,这种看法是正确的,但不能由此而认为太平天国没有反满的色彩。太平天国的反满思想不仅表现在《奉天讨胡檄》等几篇檄文中,而且还表现在其他许多文书文告中。认为民族思想、民族情绪只可能与地主阶级有关,因而在太平天国内部划分农民反封建派和地主反满派,这是缺乏根据的。在有思想资料可供研究的太平天国领导人中,有谁没有表现出反满民族思想?如果说程度上有区别,那倒反而是出身地主阶级的韦昌辉、石达开比较淡薄。所以这样的划分既不符合用阶级观点分析民族问题的要求,也不符合事实。
阶级斗争是社会的上层建筑现象,是在一定的基础和结构上产生的。太平天国时期的反侵略斗争,为近代的和现代的反帝国主义斗争所继承,但它们之间仍因时代之不同而有差异。如太平天国斗争的出发点中仍然包含有天朝蛮夷之见,这是不容讳言的事实,而在这一点上,太平天国与清朝统治者并不是没有某些共同的地方。马克思曾根据所报道的太平天国的某些现象,说这是中国停滞的社会生活的产物。所以,要具体地理解太平天国及其斗争,就不能只限于研究这些斗争本身,而必须同时研究这些斗争所由产生的整个社会和社会生活。两个过程、三个高潮、八大事件的中国近代史体例,突出了中国一百多年来反帝反封建斗争的重大事件,但如果只重视这些事件本身而忽略了产生这些事件的土壤,忽略了当时社会的结构和大多数人的生活和思想,那么,对大事件的性质和面貌的认识也难以把握其具体的历史特点。今天的中国继承了历史上一次又一次的重大斗争,也继承了那时以来停滞的或发展着的社会生活。我们只有既研究大事件,又研究整个的社会和生活,才能真正了解历史是我们的昨天和前天。所以,对太平天国研究来说,凡是太平天国所由产生的和对它的斗争起了影响的当时各种社会因素,如经济、地理、文化、民族、民俗、心理、宗教、法律、人口等等,都应该在我们的视野之内,用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加以研究。只有这样,我们才易于克服思想的枯竭或僵化,才能丰富研究的内容,使太平天国学走向更为深入的新阶段。
关于怎样才能使太平天国研究发扬成绩、克服缺点和进一步深入的问题,人们可以从各种不同的角度作出回答。例如,应该充分、正确地利用史料,加强专题研究,不满足于粗枝大叶的了解,等等,这些无疑是正确的。但是,根本的问题在于提高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水平。马克思主义并不能代替具体的历史研究,给予现成的答案。但马克思主义是历史研究的向导,不仅给予我们认识历史的犀利武器,而且也是我们克服研究工作中的缺点的根本方法。研究历史怎样为现实服务的问题,怎样运用阶级分析方法的问题,等等,在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中不仅有许多精辟的论述,而且还有许多著作作我们的典范,这些著作具有巨大的说服力和高度的科学性,而又无一不有利于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它们深刻地把握住了历史是阶级斗争史的本质而又把分歧复杂的历史现象有血有肉地展现在我们面前。马克思主义是一门十分重要而又不易掌握的基本功;而我们在研究中的缺点,就其理论和方法方面的问题来说,包括我在以上的学习心得中所可能存在的错误看法,最主要的也在于没有掌握好这门基本功。因此,为了推进太平天国研究,认真学习马克思主义是我们不容忽视的共同任务。
198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