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历史研究是科学工作,民间歌谣传说对历史研究的参考利用价值,绝不能一概而论。这首先是因为歌谣传说作为保存历史事实的形式,有它一定的弱点。歌谣传说在被记录以前,世代保存在人民的口头中,因而流传性和变异性就是它的特征之一。"由于它广泛的长期的流传在劳动人民的口头,因此它和写定的文学不同,它常常在流传中被修改,处在一种变动不定的状态中。"(天鹰:《1958年中国民歌运动》,141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59。)从历史工作者的角度来看,根据民间文学的这个特点,就必须考虑到,由于它是口头的辗转流传,如果年代久远,歌谣传说所反映的事实,部分失真是很有可能的,因而在参考利用以前,必须慎加研究。其次,由于民间的歌谣传说是人民表达自己的爱憎和意愿的手段,所以其内容既有人民对某一既成事实的口头记录和褒贬,又有人民对某一未成事实的寄望和期待。列宁就曾经指出过民间文学作品反映人民思潮和愿望的性质。这两种不同的内容,对历史研究工作说来尤其必须慎加区别。再次,民间歌谣传说所涉及的,大抵是一人一事或历史上某一事实的一个侧面,不可能就历史事实的古今上下前后左右有概括无遗的描述。明朝的民谣"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反映了明代某些时期阁臣的形象,但我们绝不能以此来概括明代中央政治的全部状况。歌谣传说本身的这个特点,也必须加以注意。除了以上几方面民间歌谣传说本身的情况以外,历史研究工作利用歌谣传说更必须注意它们在表达、搜集、整理过程中所可能产生的问题。歌谣传说的口述者有不同的经历,有不同的知识,有不同的记忆力,特别是他们作为被调查访问的对象时,调查访问者如果提出有暗示性的问题,他们的反映和回答的真实性必然会受到影响。至于就搜集、整理方面来说,应该怎样进行民间歌谣传说的搜集整理?应该在什么限度内对素材进行加工?这些问题,曾由《民间文学》杂志进行了长时期的讨论,有过各种不同的具体经验和意见,我们这里可以不论。但从这个讨论中,有一点值得历史工作者注意的是,目前发表的歌谣传说,都在不同程度上经过了搜集者的整理加工。这种整理加工,从民间文学的角度来看,有不少可能是必要的,我们今天能够读到许多清新优美的歌谣传说,必须感谢他们的辛勤劳动。然而,从历史研究的角度来说,我们必须考虑到,尽管"忠实记录,适当加工"是民间文学工作的普遍原则,然而,每一个民间文学工作者的具体做法必有若干差异;他们整理这些歌谣传说的工作,本来就属于文学艺术的范畴而和历史工作不同;同时又由于搜集整理者的角度不同,对有关历史事件的知识修养不同,所持的客观程度不同,经过整理发表的歌谣传说,又可能和原来的素材有了若干的差异,而不仅是文字上的修饰加工。所以,历史工作者利用他们的工作成果,必须持科学分析的态度,不能不加鉴别研究,就一概作为可以原封不动地加以利用的材料。譬如《太平天国歌谣》载有歌颂李秀成的民歌,其中有"农民领袖李忠王"、"忠王是个好领袖"、"农民领袖李秀成"、"领导我伲把田分"等词句,这里先不讨论这些民歌内容的历史真实性,只就词汇来说,"领导"、"好领袖"等名词绝不是太平天国时代所能有的,无疑已经掺入了搜集整理者(或口述者)的现代语言。其他在称谓上、语汇上以至内容上与太平天国本身的基本文献和基本制度有矛盾者尚多,这里不能列举。对于这种情况,民间文学工作者是否应该加以注意和改进,这里也可不论。但史学工作者却应该有鉴于此,在参考利用歌谣传说资料时采取更加慎重的态度。本来,历史研究工作对于任何资料的真实性都应详加考证分析,花上一番去伪存真的工夫,而歌谣传说资料由于在保存史实方面有一些特殊情况和在搜集整理过程中所可能产生的问题,在利用时尤其必须以之与有关的文献资料互相参证,采取科学分析的态度,既不应随便引用,尤不应随便据以作出科学上的重大结论。这样做的必要性,我们从上述三本专书的某些篇章中,也可以看得很清楚。
这三本书中一共收有三十几篇内容涉及太平天国的阶级政策和社会经济措施的歌谣和传说故事。其中一部分所反映的是在太平军对清政权的打击下地主威风大杀、农民兴高采烈的情况;一部分所谈的是太平军杀富济贫、开仓济民的情况,还有相当一部分则是讲太平军如何讲求"平等"、执行"分田"、"分粮"以至"分房子"的政策。太平天国采取过一些怎样的社会经济政策,特别是它的统治区内的土地关系怎样?是一个有待于深入研究的重大问题,所以就上述歌谣传说所涉及问题的性质来说,无疑是值得注意的重要材料。但是如果我们进一步考察了它们的内容本身,特别是上述关于所谓"分田"、"分粮"问题的歌谣传说,那么,可以看到,参考利用这些材料却大有慎重的必要。
何以见得?下面试以《太平天国歌谣传说集》中的材料为例作一简略的分析。
《太平天国歌谣传说集》共收有反映太平天国地区土地关系的歌谣三首,故事四篇。这些歌谣故事流传和涉及的地区,除一首系南京郊区以外,其余为吴江、苏州、太仓、常熟等地,也就是1860年以后太平天国新开拓的疆土。这些歌谣传说的大致内容是:
《生活好过》一首说:
长毛一来,生活好过,撑口(原注:指土地)要分,单纸(原注:指田契)丢路。
《忠王是个好贤王》一首说:
(忠王)一到就开仓,穷人饱肚肠;又分地,去种粮,人人过得好时光。
《好日子未过十二春》一首说:
家家户户分粮又分地,好日子只过十一春。
《地主告状》一篇说:
太平军来到苏州不久,就将地主的田分给农民种了。有一天,三个地主想了一个鬼计,到忠王府去告农民,说农民把他们的田抢去了。
《忠王名字永不忘》一篇说,常熟贫农杨阿虎在太平军来到后:
分到了几亩田,又分到了一间瓦房。
《太平军没有走》一篇说,太平军离开太仓岳王镇后,二地主又下乡收租,农民装扮成太平军审问二地主说:
我伲太平军早有规定,勿准倷地主再收租米。
《三年好日脚》一篇说,常熟的王仁根述其父亲的话说,太平军在时:
租末勿要完,收也收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