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悠悠,我们都在其间浪荡流离。只不过际遇不同,有些人生来艰难,四海八荒奔波谋生,却往往只得个潦倒落魄,有些人一生顺畅,游历天下肆意享受着快活。人类在创造文明主宰地球之前,在漫长的原始生活中形成的基因,使我们的本能意识里都宁愿在不停的折腾中受煎熬,也不愿死寂地停滞在某个地方享受安宁。热烘烘的血液在我们身体内流动,躁动不安的我们在这个星球上奔跑,即使缄默无声的星球们都在宇宙中运行而从不停歇。万物的尽头是静默还是热闹,我无从知晓,目光之所见,想象之所及,好像,都是在迁徙游离。
本来像我这样卑微庸碌之辈,在人间只能随波逐流,苟且偷生,无有话说,只是年少轻狂时恰巧做了些略微不一样的事儿,有了些略微不一般的经历,时过境迁,年华如江河远去不可回头,二十多年了,也曾试图捋一捋把它们记录下来,却一直胆怯不敢动手。今年春节时逢家国有难,某种新的病毒肆虐,便一直滞留在乡下老家,偏偏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钓鱼,百无聊赖间,突然想起,不如把这企图了二十多年的事拿起试试罢。
有些难堪的是,如果写成纪实文学,指定会给我招来许多敲头的爆栗子,便只能在那些事儿的基础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添加一些情景,塑造一些人物,做成一个长篇章回体小说,至于哪些是真哪些又是假?日子久了,连我自己都记不太清晰了。
第一章:月上榕树梢
待宿舍里的人都上班去了,苏彦棠依然躺在仅仅铺了一张竹席子的硬板床上。广东的冬天,不需盖被子,窄陋的宿舍里拼了两张掉了漆的上下铺铁床,其他床位有蚊帐,蚊帐里里外外还歪歪斜斜贴了许多港台明星画报。苏彦棠的床上却没有蚊帐,也没有余钱舍得买蚊香,白天黑夜便任由蚊子在他身上反复攻击,痒得难受。让他更难受的,却是肚腹之灾,自打到了这里便几乎没有吃过早饭。
苏彦棠从湘西一个小县城仓促来到这儿,广东中山一个镇上,投奔他的同学关山。二十几岁便胡子拉碴的关山是这个小针织厂的机修师傅,整个厂子二十来号人,有一大半都是关山带来的老乡。厂房是个二层的旧大队部,大门头上还保留着一颗硕大的五角星,只是油漆剥落,早已没有了光彩。宿舍是一横一纵两排旧土房子,分成大小不一的六七间。除去里边一间大的是女工宿舍,外边都由男的住着。
关山带着刚来的苏彦棠到车间干了几天活,却只做出一堆一堆的烂片。老板看见便一脸的铁青色,苏彦棠识趣的停下不干,到附近找了几天工作,却因为身无一技之长,都被拒之门外。呆了两天后,他跟关山借了些钱,到市区里逛了半天,买了一把吉他,一套黑杭林编写的教材。每天呆在宿舍里,不依不饶的较劲,练习弹琴。不上班了就不能端着饭盆去食堂打饭,幸好厂里的人大都算是老乡,每到中晚餐,好几个平日里比较熟悉的人打好饭菜,便到苏彦棠床位前来,一人扒拉一点,他也就能对付着吃饱了。但是早餐他们都得自己出去买,就顾不上苏彦棠了。关山也不能天天给他带早餐,他也得省吃俭用,于是便只有尽量多躺一会,每天睡到十点以后再起来,弹弹吉他抵挡饥饿,挨到十二点便能吃饭充饥了。
却有个福建籍的女孩,每天早上都要到关山宿舍里借他的电饭锅去煮早餐,有时候苏彦棠起得早些,弹琴练习,看到她便会停下来。某一日她把电饭锅退回来放在桌上,盖子却没盖上,歪着头看了一眼苏彦棠,似乎想跟他说几句话。苏彦堂窘迫的低着头不好意思看她。等她走了,却发现电饭锅里还冒着热气透出香味,一看,还有一些煮好的蔬菜面。他呆了一会,脑子里各种气节矜持乱斗,最后终究是抵不过饥肠辘辘时,这一份热气腾腾食物的诱惑,便干干净净的吃完了。
关山那一帮人突然发现苏彦棠有些不一样,到了吃中饭时不再那么迫不及待,也不像刚来时那样邋遢萎靡,他经常穿着的那件青色的立领外套,也变得整洁多了,还时常用他们的录音机放着谭咏麟的磁带学粤语歌曲,什么水中花啊情缘巴士站啊讲不出再见等等。有个晚上厂里不用加班,一帮人约着到附近投影厅看录像,苏彦棠被拉着去了,半路上却遇见天天煮面的她从菜市场买了一块砧板一把菜刀拎着回来,男人们喊着金雅榕金雅榕,我们请你看录像,你唱歌给我们听不。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广东多数工业区里最常见的娱乐场所,简易的大棚和座椅,却也有宽大的荧幕,震耳欲聋的声响,每一场放映两部电影,大都是火爆激烈的港产片,门票仅需两三块钱块,观众都是附近工厂里偶尔不加班的工人们,从内地而来不计其数的男女们,当时都被冠以一个称呼,打工仔,本地人更不屑于多喊一个字,干脆简称他们为,工仔。在影片准点放映之前,还可以到放映室点上几首歌唱唱。那天他们到得早些,里边只零零散散的坐着些人,关山钻进去便点了几首歌,喊着金雅榕一起合唱,看起来他们经常一起唱歌。苏彦棠心不在焉的坐在一边听了一会,她忽然过来在他肩头轻拍一下,我们唱一首好吗,听你唱歌真好听的。苏彦棠抬头一看,她正浅浅笑着,明眸皓齿,玉润珠圆,他窘迫得说不出话,慌乱中接过她递来的话筒,一看荧幕上播放的却是一首他并不熟悉的歌曲,只能丢三落四的唱出几句,大家哄笑起来,早有旁边的人抢过了话筒和金雅榕合唱起来,苏彦棠尴尬得手足无措,她却用手捂住话筒,凑过来说,等你学会了我们再来唱哦。
苏彦棠已经记不清当天晚上看的是什么影片只记着她和几个女工坐在前排。他没有心思看荧幕上的故事,心底里一会懊悔,一会羞愧,然后便恨起自己来。不晓得过了多久,大家开始散场离去,走在回厂里的路上,忽然有人说哎呀治安队又巡查了,好些人惊慌起来,关山跟他说,不要慌,大胆走过去,金雅榕在后面着急的说,我的菜刀呀怎么办呀,他们会收走的。其时苏彦棠并不知晓治安人员的严厉,便一把拿过她手里拎着的菜刀,别到自己后腰,用外套罩住,还好关山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白话,带着他们过了治安队员们的盘问。到了厂里把刀交给她的时候,她一连迭声的道谢,苏彦棠小声说,我还没谢谢你每天都给我留的面条呢。不料却被一旁的人听着了发起哄来,哎呦你们两个你们两个啊哈哈哈。金雅榕娇羞起来,嗔了他一眼,进女宿舍去了,留下苏彦棠发了会儿呆。
好几天里苏彦棠都埋头练习吉他,关山问他是不打算找工作上班了吗,却并没有不耐烦的情绪,任由他如此留在厂里。金雅榕依旧每天留一些面条给他,不过他们并没有就此变得熟稔,苏彦棠心里越来越浓的羞愧,让他刻意的保持着距离。
苏彦棠很快就领略了治安队的厉害。那天半夜从梦里惊醒,是被一根铁棍子从腰间翘起的,睁眼一看,一屋子的治安队员。厂里所有人都被喊起来逐一查验身份,金雅榕却拿不出证件来,即使老板在求情依然被治安员带走了。过后有女工议论说,金雅榕的证件是交给她男朋友保管了,而她的那个男友,已经好久没来过。苏彦棠心下忐忑不安,又不敢多问,一夜懵懂,睡梦里忽而在大河里奋力挣扎,忽而又从高山上滚落,早上醒来,浑身大汗,看工人们早已经上班去了,他便到铁皮棚子的冲凉房里洗了一洗,拎着水桶一边擦着头上的水一边走回宿舍,却哐当一声撞在一辆摩托车上。
从车上下来的一男一女,男的把白色衬衫扎在裤腰里,皮带上别着呼机,正取下嘴里叼着的牙签,恼怒的盯着苏彦棠破口大骂,顺手把牙签朝他扔过来,苏彦棠躲闪不及脸上被砸个正着,刚要说出口的道歉也往回咽下,举起水桶便要砸过去。一旁的女人赶紧挡在中间阻拦劝说,那正是金雅榕。
好几天里苏彦棠都早早起来到宿舍背后的大榕树下弹琴,对面是个做饼干的食品厂,每天清晨开始,诱人的香气便漂浮而来。他忍着饥饿和手指疼痛,要熬到午间吃饭时分才回宿舍。初始两天,还能看到电饭锅里依然留着煮好的蔬菜面,后来也便没有了,大约金雅榕晓得他不会再吃了罢。这其间他偶尔听得一些儿关于金雅榕的事儿,说她和那男人分分合合,因为他在一家公司做销售业务,见天各处跑,相识的女人多了去,女宿舍的人时常在夜里听得她躲在蚊帐里压着声音抽泣。苏彦棠有些烦躁以,思量起来,和她依旧只算个知晓名字的陌生人,为何要把这些话语听进耳里,又搅乱在心里?
自离开家乡到得此地,一晃便一月有余,他的头发和忧愁一起长了起来,他不愿和人说起为何匆匆扔下一切来了这里,心底里却总是惦记着老家山村里的父母,他们对自己的失望该有多深啊。关山一如既往地留他在此,偶尔也带他出去逛逛,买些他日常所需的杂物以及食品。苏彦棠心下愧疚,想着再过几日,该当要离开,不能再寄居在此了。
这些时日里,除了关山,其他好些老乡们都对他照拂有加,苏彦棠便趁他们不加班的晚上,细算了一番身上的余钱,买了两瓶白酒,到旁边小食店炒一盘菜心,两盘河粉,想想又买了一瓶可乐,有几个女人应该不喝酒的。拢共十来个人,在关山的小屋子里边喝边闲聊起来。也是该当有事,不知道谁去拉了金雅榕来,偏偏又坐在苏彦棠边上空隙里。苏彦棠喝了几口白酒,也不再拘谨,给她也倒了一杯酒说,吃了你那么久的蔬菜面,我真该好好感谢你了。金雅榕出人意料的端起来一饮而尽,倒让大伙都惊诧起来。关山乘兴也跟她喝了一杯,其他亢奋的的男人们都鼓噪着要陪她喝。金雅榕毕竟是女人,几杯下去已经脸色通红,苏彦棠赶紧劝住大家,而有个漏下的却不乐意,一定要再陪他喝一杯,金雅榕也开始推脱,却惹恼了那人,竟然仗着几分酒意把一杯白酒倒在她身上,大家来不及阻拦,苏彦棠也不知所措。金雅榕端起一个盘子扔过去,便厮打起来,那男人被大伙拉住,伸出脚来踢她,嘴里骂骂咧咧,你个不知死活的福建妹,这里都是我们老乡,惹火了我,让你一天也待不下去。你那瘦干巴男人且不说不在,就算他来了,我一巴掌也能呼死你俩。
苏彦棠回过神来赶紧劝阻,挡在金雅榕面前,被男人踢了好几脚。那家伙不知收敛的继续喊,你以为厂里哪个不晓得你的糗事么?你男人嫌弃你,你又想找上苏彦棠了?他苏彦棠天天球事不干,饭都吃不饱,你不如找我啊,我可以养着你。他拦着她说,别搭理他别跟他计较不要闹了。
金雅榕却突然推开他,冲着他说,你是我什么人,轮得到你来管着我吗?我不过看你饿得可怜,给你留了几天吃的,用得着你管我吗?话未说完已经发狠挤出了人群,不知往哪里去了。吵闹的人们忽然静默下来,尴尬的看了看苏彦棠,一个个的散了。留下关山和他一起,收拾好一地缭乱,关山想跟他说什么,他却一言不发也走出去了。
时至腊月,算是寒冬,南粤之地却依然像在深秋。那个晚上,圆月高悬,明空浩荡,清风徐徐,枝繁叶茂的大榕树哗啦啦作着响声,这是一片并不很规整的工业区,大都是些作坊式小厂,三三两两的散布在本地人离开后的老宅村里,并没有灯火通明的景象。宿舍背后的那条小巷,拐角处的大榕树下是个空坪,没有路灯,间或有人匆匆走过。苏彦棠在榕树下席地坐着,有个女人看见他,往边上一闪加快步子走开,似乎受了惊吓。
苏彦棠情绪萎靡,沮丧颓唐,自己该何去何从,哪儿才是前路。身无所长,其间也问过几次工作都被拒绝。他独自回想过往,就好比裹在伤口上的纱布,已经和血肉粘合在一起,想起一次便是揭下一层,痛不可当。他背靠着大榕树的根,或许是枝吗?榕树是一个神奇的树种,树枝垂下来接触地面,便会再次扎根生长,一颗大榕树主干边上,往往是密密麻麻的枝干。他却要到哪儿才能扎根留下呢?恍恍惚惚中他不禁睡过去了。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听得有人在唤他,醒来揉揉眼睛,金雅榕站在面前。他站起来想走,她伸手拉了一下却又放开,怯生生的望着他。沉默良久,他只说出一句话,谢谢你煮的蔬菜面,很好。她笑了一笑,仰头望着大榕树冠,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也不晓得怎么就要多煮一些留给你,原本我只是喜欢看你认真弹琴的样子,其实我并不知道你弹得好不好。
有两个治安巡防员骑着摩托从小巷那头过来,停住了,搞咩也,边甘厂噶?金雅榕回答了他们,摩托才闪着警灯开走了。也许是风凉,也许是窘迫,苏彦棠忽然打了个寒颤,把外套紧了一紧。冷吗?她说,你这件衣服挺好看的。他不好意思的说,我找人做的,自己想的式样。
金雅榕转身过来,面对面望着他,苏彦棠忽然有些眩晕。她把他青色立领外套的扣子,从下而上,一粒一粒的扣起来,扣完最后一颗,双手平摊,在他胸脯上轻轻一按,有点凉了,要记得扣紧哦。月光从榕树枝叶间透下,碎成点滴光华,滑落在她脸上头发上,他胸口一热,不自禁想伸手揽住她,却偏偏又打了几个寒颤。她便笑了起来,有些羞涩的退后一步,回去吧,你经不起风凉。
走了几步她却回头问,那首歌你会唱了?过几日我们一起去唱好么?
十几年后,苏彦棠和几个朋友酒酣耳热中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大家都哄笑起来,一定要他说说后来怎样了,苏彦棠却总不肯再讲下去,因为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在那一夜之后,便匆匆离开了。他记不清自己当天晚上到底多久才睡,他想了些什么,是一如既往地哀伤还是心生喜悦。年少懵懂啊,总是那么奇妙而荒唐。
他不想说离开的场景,是因为他明白,没有人会相信,一定会认为他是在凭空捏造的,只有他自己记得,那是多么真切的一条长巷,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他和关山道别,和同宿舍的人道别,背着吉他拖着箱子走出宿舍门,一拐弯过了大榕树下,进了长巷往外走。忽然后面有人在喊,哎,你到哪里去?
苏彦棠回头一看,金雅榕穿着一身睡衣,头发蓬乱,站在树下。
我去潮阳,那里有我熟悉的人。
你还回来吗?
他想了想,
不回来了。
苏彦棠转身继续往外走,不晓得是雨还是什么,眼睛湿润起来,他不再回头,或许是怕回头看不到她会失望,或许是怕回头还看到她会无法离开。就那样走完长巷,拐进了大路,上了公交车刚才回头,却早已经不见了大榕树,不见他曾经停留了这些日子的厂房和宿舍。往后经年,也无法知晓,她到底站在那里多久,是早就回去,还是一直那样站在榕树下送别,一直到看不见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