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她语气平静地告诉我,她可能“中招”了。
半个月以前,家里冰箱库存告急,那是她最后一次出门买菜,也是从那以后,她身体一天差过一天。
我几乎是在她告诉我的一瞬间翻身起床,下一刻我就要冲出房门。
“咳咳!儿啊,别过来,再传染给了你……”
听着电话那头传过来的声音,我试图骗自己:“妈,没事的,要感染也早感染了,等不到这会儿!再说了,万一不是呢?”
“不一样,不一样!”她语气中透露着惊慌,“咳咳!咳咳咳!你……咳!你别过来!”
“好好!妈,你别太激动!”我急忙安抚着她。
“行了,妈知道,你别过来,咱俩就待在自己房间里,隔着客厅说会儿话就好。咳咳!”她嘴里说着话,感觉有说不出的疲惫。
“体温是早上才上去的,平常发烧也不是这样难受,妈知道的。”她声音重归平静。
“你爸上个月开始就一直联系不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早知道就不该让他去……咳咳!”她平日里最习以为常的唠叨也被咳嗽声打断,说不完整。
“妈,你还是少说两句吧。”
“妈知道,妈是放心不下你爸,还有你妹妹……咳!也不知道你妹妹她现在怎么样了。”她一直在压抑自己的咳嗽,不想让我担心。
“妈!你……”听她不肯听劝,我又急躁起来。
“好好,我身体我知道,这病我也清楚,一时半会儿也‘变’不了,和你说完我就躺着休息会儿!”她没让我继续说下去,“不过这样也好,你妹妹真回家了,说不定这会儿就被我传染了。”
事情发酵了一年多,到得现在,把每一个人都逼成了专家。
“你等我走以后,把家里能带的东西都带上,关紧门窗,贴上封条……”
听她说到这里,我心里一慌,连忙打断了她,“妈!你在床上吗?赶紧躺着休息会儿,我给您去煲碗粥。”
像小时候每次做噩梦时候做的事情一样,原本我只要走过客厅就可以敲开她的门,这一次却是咫尺天涯。
“咳!咳!儿呀,你听我说,妈这次是真的挺不过去了,你听妈再最后唠叨你两句。”电话里她没让我做更多,依然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启阳,咳!你知道的,妈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生了你和你妹妹,你们平平安安的,妈就知足了。”
“妈,你别这样。”我心里嘴里都苦得发紧,眼泪再也抑制不住,簌簌地流下来,“你坚持一下,我一会儿给你弄点粥就下去买药。”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嘴里的话我自己也不信。
……
当然,比在死亡阴影笼罩下还要恐怖的是那些仿佛一夜之间从地狱里重新爬出来的饿鬼。
是的,饿鬼!!!
它们吃人,吃狗,吃猫,吃腐肉,吃骨头……吃他们眼前一切能吃的东西,它们扎堆在一起,像一群蝗虫一样一片一片扫过去。
它们比我看过的电影里的那些丧尸可怕一百倍。
可是我看着电视里的专家访谈节目,他们似乎和没事人一样对它们毫不关心,我一度以为是自己做了噩梦或者出现了幻觉。
直到它们一遍又一遍的从小区楼下来回扫过。刚开始还有密集的警笛声和枪声,再后来只能听到零星的炮声,再后来……
看着电视里专家们信心满满的发言,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是时空发生了扭曲,直至我慢慢接受了现实:我们被抛弃了。
……
我端着刚煮好的粥,放了点榨菜进去,轻轻放在了她房间门口。
我挣扎徘徊了很久,终于还是默默退回了自己房间,倚着门偷偷哭了起来。
“滴!滴滴!”
“喂!妈!”我擦了擦眼泪,收拾好哭腔,接了电话。
“启阳,咳咳!咳咳咳!”
她似乎又严重了一点。
“妈,我在呢。您别着急,慢点说。”我强自镇定,这时候不应该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她。
“嗯!妈拿到你给我熬地粥了,好吃的。”
我知道,小小的一间屋子,就我们母子俩在一块儿,再小的动静也瞒不过对方。
“启阳,你要相信政府,会有活路的。”所谓母子连心,哪怕是透过电话,她也发现了我的担忧,宽慰着我。
“嗯,我知道。”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咳咳咳!妈有点累了,先睡会儿,你自己也弄点吃的。”疾病折磨得她不轻,她许是累得睁不开眼了,不然她一定会珍惜和我说话的每一秒钟。
“好……”我噙着泪,默默挂了电话。
……
后面几天,通过电话,我和她慢慢聊着天。
按她自己的说法,她是一个下岗再创业的个体户,她的认知里没有「城镇化」、「老龄化」这些巨大的词汇(这些事情仿佛也还在昨日),她的记忆越走越前,慢慢只留下过往现实生活中产生的碎片印象,以及这些年周遭快速变迁带来的眩晕感和伤痛感。那种伤痛非常微妙,有时候不易察觉,她一会儿觉得已经淡忘了,一会儿又突然出现,让她辗转难眠。
她会忍不住一遍遍回忆,她以前生活的学校现在杂草丛生、一片荒芜,她以前开便利店的店面现在卷帘门紧闭、落满灰尘,她以前生活的农村现在几乎看不见年轻人,各家各户都只剩下安土重迁的老人。
“儿啊,我活不成了,照顾好你妹妹,去找找你爸。”
哪怕是即将走到的生命最后,弥留之际,她最牵挂的也还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