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5)唐宝历元年。
正值重阳佳节,曹州会通河畔,枫林似火,秋风飒飒,花糜草枯时候万般萧瑟,唯那秋菊开的正盛。
会通河的一条细细的支流千折百转,聚入钟声肃穆的历山千佛崖的一池内,池岸峭石矗立,矶石卧波,秀石点饰,金阳映照,五色斑斓,似有祥光,蔚为大观。
一白眉老僧身着赤色僧衣拜别历山众僧,下山而来。正途经冤句县内,听闻一阵欢声笑语,好奇看去,见有衣着华贵众人伴着众侍女仆从正于庭院中赏菊对赋好不热闹,一时兴起便在别人庭院口停驻歇脚。
细看,这为首一中年男子身着玄色丝绸圆领袍,面目还算俊朗,身后两位老者白衣飘飘颇有些仙风道骨之象,最后的两个孩童也是锦彩华衣一个俊俏另一个则有些丑陋。忽听见院内中年男子提议作菊花连句,令二老连连称好。
随后便听见那较丑的孩童当先说道:“堪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赫黄衣。”老僧听闻大惊,向庭内望去看见那孩子生得一张及其怪诞的脸,让人说不上来的难受。只见那中年男子欲责备题词的孩童,被一老翁拦住,说:“孙能诗,但未知轻重,可令再赋一篇。”中年男子应允,那孩童沉吟片刻便题词一首: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老僧大惊失色,起身欲走不料踩中一块碎石打个趔趄。庭内众人听见声响忙问是谁在外面。侍女中有一个身着翠衣的丫鬟较为机灵,急忙跑出来看,向内传报:“阿郎,外面乃是一位大师。”院内一老翁说道:“大师既来石某家前即是缘分何不进来歇歇脚。浣竹,快快将大师请进来。”老僧心想原来这丫鬟名叫浣竹,可见其主子也是一个喜好风雅之人。只见那女孩手向庭内一指说:“大师,请!”语毕俏皮一笑,虽是深秋但老僧顿觉宛若春风拂面心神激荡,竟呆滞了一会儿,望着浣竹的背影出了神。
亏得及时回过神来,老僧大步蹚入庭内哈哈一笑:“施主有礼,老衲刚到此地就听闻各位于此吟诗赋菊真是好雅兴。这位小施主虽是年少但更是语出惊人令老衲佩服不已。”众人也向老僧行礼,那中年男子上前一步说道:“鄙人黄宗旦,这是父亲,这边是本地首富石文远和其孙儿,方才是小儿黄巢无礼,不识天高地厚,让大师见笑。不知大师如何称呼?”
原来这庭院主人便是这位石姓巨贾,而这黄家也像是经商者。老僧答曰:“老衲法号净尘,从千佛崖回京,途经此地,未想竟这般叨扰主人,实是惭愧。”“老夫石谊字文焘,这是吾孙儿石竹字喻行,贵客远道而来,吾等市井之辈怎能不尽地主之谊。大师若不见外便随吾等一同赏菊可好?”净尘欣然答应,加入赏菊队列之中,只是净尘身为僧人不便饮酒,好在地主家中备有酪与蔗浆,净尘便以蔗浆代酒。
石姓商人刚见黄巢片刻成诗便让自己的孙儿也赋菊诗一首。那孙儿脸色羞红有些为难:“我写不出巢哥那般的诗。”净尘与两位老者皆笑道:“你只写你的便可,不必范水模山。”那孩童大喜,当即便吟:
“不随百华争春晖,独居东篱满庭芳。
重阳若此无仙子,唯叫茱萸泪染裳。”
净尘听闻大喜:“想不到江山带有才人出,巢小郎君杀气过重但假以培养必当是一代将才,喻行小郎君至情之人但稍事雕琢必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老衲今日大开眼界识得两位小友,只是此次外出匆忙未有贵重物件为赠,这可如何是好。”众人说大师来了即是缘分何必相赠。净尘说:“老衲平生除佛法外未有精通,就仅平日里好信笔涂鸦,如若不嫌弃,就送两位小师傅老衲的拙笔可好。”
众人皆喜:“大师肯赐墨宝实在是三生有幸。”为净尘叫来纸笔,净尘挥毫落纸写下两幅草书,这第一首诗便是写给黄巢:
“本是脱俗出一格,怎执春华分颜色。
千秋万载英雄客,谁及黄菊功名泊。”,
第二首写与石喻行:
“众芳尽得风华去,唯有佳客款款来。
草叶命薄秋庭扫,多情总事无情道。”
两个孩童看罢若有所思,谢过大师后便将收将起来,也并未放在心上。
众人又畅谈半个时辰后净尘起身告辞:“今日贫道承蒙几位施主照料,又得遇两位可造良才,贫僧喜不自胜,只是时候不早,仍需赶赴长安,贫僧这便告辞,各位施主,咱们有缘再会。”众人起身挽留但净尘说已经耽搁了不少时辰赶路要紧,只好送别大师。净尘走出庭外回头望了一眼,只看见浣竹那张俊俏的面容在和别的侍女们谈笑,霞光相映巧笑嫣然,心里顿时空落落的一片,负着沉甸甸的经书,茫茫然地上了去长安的路。道畔的老榆树上,一堆喜鹊叫的人心烦。净尘回想起自己方才给石喻行写的“多情总事无情道。”仿佛是讽刺自己一般,让人哭笑不得。
(845)时间一晃便是二十年。会昌五年,适逢皇帝唐武宗崇信道教,沉迷炼丹,深恶佛教又遇上讨伐泽潞,国库财政稀缺。便于四月,令削减天下寺院及人数,长安仅留二寺,每寺留僧三十人,天下各节度使治所留寺一所,留僧三十人。大批僧人被赶出寺庙勒令还俗,四千六百所寺庙尽数被毁。永泰寺被废,寺中大批僧侣被押解赶出,留下的几位高僧中一年近过百的老僧站出来请求还俗,正是净尘大师。众僧皆劝大师一生基业怎么可以白白就此断送。大师摇了摇头“吾心念不纯,这么些年来有一人始终未能忘怀,吾师从怀素上人,上人予吾法号净尘就是想我让心如明镜般勤勤拂拭,于这世间不染纤尘,从而潜心修炼得以正果,但那女子竟成吾心里之尘拂之不去,弟子不肖,实是无法玷污吾佛门清净之地,今日圣上驱除吾佛门之辈乃是天意,也是吾必担之罪责。”说罢脱去袈裟换一身素衣,随被放逐的众僧而去。
身后有官兵议论纷纷嗤之以鼻:“这老秃驴到最后还想着女人,还得道高僧,我呸!”
“就是,端着个架子自以为清高,不知道看上哪个怡红院的小妞了。”“诶嘿嘿,他要是见不到不如哥几个替他引荐引荐。”
“带到咱们床上给他引荐引荐,啊哈哈。”
哄笑声怒骂声吐唾沫声污言秽语不绝于耳,众僧皆敢怒不敢言。净尘年纪大了也许身后之事并未听到,只是拄着一根木杖颤巍巍地走了。一个月后,净尘又回到了曹州,经历了二十年的变化,净尘极力想找寻当时的景象,但始终未能得见。这样不停地绕路找人问询,终于得知石家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一堆废墟。净尘寻到石家原址,在那里回想着二十年前的那天经历的一切,他就痴痴地站在原地,直到傍晚时分。心灰意冷,走到一家冒着炊烟的农家。
正在这时听到一个姑娘的声音“爷爷,您可是来找人的?”净尘回头一望,宛若回到二十年前。一定没错!一定是她!那眉眼那俏脸不是她又是谁!这么些年她竟一点也未变!净尘失声呓语道:“浣竹……”
“纱儿,怎么又一个人乱跑,最近山贼闹得凶,可莫将你拐跑了。”小姑娘远处身后一个中年妇人徐步而来,净尘顿时有若洪钟“嗡”地一声敲于脑内,惊喜与伤感杂陈,不知是何滋味。
“老人家可有何事?”那中年妇人走来亲切地问候,净尘虽老眼昏花但仍可以清晰地看得到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印记。是她吗?真的是她,一定是她!她不记得我了,她又怎会记得我呢……她这些年来受苦了……她……嫁人了……
“敢问石老先生还在吗?”虽心中千言万语,可到嘴边的仅是这一句。那中年妇人摇了摇头:“早就不在了,因三公子要考科举,石家宅邸早就迁至长安了,这剩的一个空宅就我们这些老仆留下打理。”
净尘费尽心力将心中万千思绪打消,干咳了几声说了句不明不白的“岁月折煞人啊。”便颤颤离开。日暮西山,秋叶零落,山中有背着一筐柴木的樵夫悠然唱道:
“芳菲阑珊生如梦,
思君难忆欢几何,
昨日光景为谁留?
身似菩提人空老,
不若兔丝伴女萝。
试问谁能免生愁,
恰如沧海一孤舟。”
净尘听着这樵夫唱的歌谣,仿佛自己便是这诗中所说的那沧海一孤舟,第一次他觉得自己老了,真的老了。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便到了汇通河边,这条运河承载着不知几代人的悲欢离合,依旧自顾自地一往无前地奔流。净尘走到河畔,看着河水中一脸风尘染得极为狼狈哈哈欲笑可是喉咙干哑竟发不出丝毫声音。
净尘心道:“《四十二章经》讲: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昔日只作戏言,如今方才体会到这般痛苦。可怜吾法号净尘,这一生都未能脱这俗尘。得亏吾脱离佛门,不去那西方极乐,不然怎得面见师尊,哈哈咳咳。”往日诵读的经文,又如江河般重新涌入脑海,在自己身上一一应验,一时间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自此,净尘圆寂于会通河畔。
春去秋来,过了五月又是一年秋季,枫叶正红,黄菊正盛,文人雅客吟诗作乐,有一老一少游人走过,小的那个问:“师傅,河畔那簇白花是什么花,样貌清雅,有若满天繁星,极是好看?”那老者看了看答:“此乃霞草,花细如豆,洁白如云,远眺一瞥似清晨云雾傍晚烟霞。根可入药,有清热凉血之效。”
那少年折下一株道:“原来如此,此前竟从未见过这种花儿,应是极为稀有。”
“这是西域传来的,于中土较难存活……对了徒儿,你可知这花之花语?”
“徒儿不知,师傅今日好雅兴,怎得突然问起花语来了。”
老者笑着摇摇头说:“吾也忘了,你方才说此花绽放有若繁星,那便叫它满天星罢。”
二人说笑离去,渐行渐远,那一株满天星上百十来个花团随风颤动,孤单地骀荡灿漫,表达着注定身为配角自己的深深思念。
(846)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无人料到仅一年后,唐武宗因追寻长生不老沉迷丹药染疾而薨,唐宣宗即位,将妖言惑众的道士赵归真乱棍打,重新兴建寺庙广纳教众,原净尘所在的永泰寺也被复置,自此改称万寿寺,本岌岌可危的佛教至此一扫颓势,不过多久便得以复元。只是历此劫难,佛教中人皆知自己教派之兴或衰,不过是在上位者的随心一语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