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决定要给她打电话时,阿飞抽完了最后一口香烟。他把那该死的过嘴烟朝我的脸上喷了出来,并把嚼扁了的烟头掸到眼前的湖面上。
“你说什么?”阿飞一脸诧异地站在我面前,他的头恰巧挡住了悬在夜空中的那轮圆月。
“你他妈的!有病?”我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那股烟钻进了我的眼睛,熏得我极其难受。
“少他妈废话!我问你,到底怎么回事?”阿飞倚着木栏杆又点上了一根烟。
“什么‘怎么回事’?”我戴好眼镜走到湖水边的大石头上坐下。夜晚的湖面一片黑黢黢的,唯远处灯塔上的光在湖面上来回移动。无数的蜉蝣在波光里飘荡,明晃晃地看起来极其骇人。不过大片处在黑暗中的水域还是给人平静的安心。
“那天晚上的事,可以告诉我了吧。”阿飞又从裤兜里摸出了一支烟,并且用他嘴里叼的那根引燃递给了我。说真的,我不喜欢这种粗暴的点烟方式,烟头对着烟头,总觉着有种污蔑人的意思。但我还是接了。
“告诉我。”阿飞说。
“不。”我用中指和食指夹着烟头,狠狠地吸了一口,险些没被呛死。
“妈的!都三个多月了,我他妈以为你早吧她忘了……三——个月,你可是只字未提呐!我以为你早他妈的把她忘了!”
“嘿,”我冷笑道,“不提,不代表忘记……”
短暂沉默。
“你他妈到底说不说,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啥?还有,怎么突然就想给她打电话了?”
“不突然,”我冷冷地说道,“这三个月以来我一直有想来着,只是一直不敢……”
“三个月,你他妈倒是挺能装。”
“不要再说‘他妈的’了!”我愤怒到了极点。阿飞这家伙开口不离这三个字。我太他妈讨厌这三个字了,而讽刺的是我竟然也习上惯用这三个字了,倒也真的好用,很能发泄心中的愤懑。其实想来也没什么,谁能保证一辈子不讲脏话?那还不憋屈死。再者说,这也不算脏话了,哪里见得一颗脏字?所以我遂心安理得地又说了一句“他妈的”,并且嘴里还叼着那可恶的香烟。
“我就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了,还有,那天晚上……”
“不要再提那天晚上了,好吗?求你……”我瞬间失掉了愤怒而变得有些哀伤。
“我他……我是关心你才问你,你以为我有病讨这麻烦?我们认识六年了,你还当不当我是兄弟?”
沉默许久。
我将目光转而向漆黑的夜幕,此时的月亮已被一片鳞云遮住了,月光被聚拢在一处,像雪一样玲珑剔透。星星倒是很多,虽然小得可怜,但那一闪一闪的微弱的光还是很另人神往。天上到底是天上,人间到底是人间,而此时天上最底处的星星和人间最高处的灯光搅和在同一个夜的帷幕上,有时竟分不清哪个是灯光哪个是星星。阿飞从湖水边捞起一个玻璃瓶,鼓捯一番后又重重地扔到湖中央,黑暗里,只听到“咚”的一声,尔后仍归寂静。我换用食指和拇指捏住烟把儿,猛地咗了一口,直到尝来一股棉花味,才将烟屁股仍到了湖水中。事实上,垃圾桶就在一旁,但我讨厌它。阿飞在杂草堆里拔起一根狗尾草,用烟头燎上面的绒毛,又把细细的茎嵌入自己的门牙缝里,再抽出来,如此反复。我恨透了这个行为。
“嗳,去斗牛,赢了就告诉你。”我说。
“真的?可不要抵赖。”
“说的好像你能赢我似的!”
“那走嘛……”阿飞一副很得意的样子,仿佛他真的可以赢了我。
然而事与愿违——我是说,我的意愿。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很轻松就赢了我。半小时,他进了十颗球,而我只进了两颗,即使我的那两个进球含金量要更高些(一颗三分一颗后仰),但终究是他赢了。好吧,我打不过他——暂时。不过我觉得其间有众多客观因素,譬如光线太暗,偌大的球场里只有一盏黄黄旧旧的灯;譬如地方不好,我打篮球第一次摔断胳膊就是在这个水泥板野球场,那还是两年前……
我不得不兑现我的诺言。事实上我并非不愿意提那件事,我还是很想说出来的。将痛苦深埋于底心实在压抑,倒不如一吐为快的好。我一直觉得我可以云淡风轻地讲这样一个故事,不论这个故事是否契合人心,我都愿意直言不讳。我不期望会有人理解,但我希望至少能有人倾听。可是当我真正开始回忆并尝试着敞开心扉时,我才发现实在太难!
“还记得那天晚上吗?”我开始在脑海里搜寻,回忆一点点蔓延,跨越一个漫长的夏天,来到那个我永远忘不了的,夜晚。
“嗯?”
“五月的最后一天,那是星期三,下晚自习后我们一起去了我的租舍,可还记着?”
“嗯,有印象。”
“到了我的租舍,你就开始写作业,我便收拾了书包……”我逐字逐句将那画面叙述了出来。
“说重点。”阿飞显得很不耐烦。
“闭嘴。”我呵斥道。
“Okok你继续。”
“我告诉你说我要去找她,然后就离开了,那时候十点四十左右。”
“嗯,然后?”
“然后,我去她家里找她,打算跟她告别——你知道的,她是音乐生,考完试就要离开,去很远的地方,一直到明年高考前才回来。”
“这我都知道,这不是好好的吗?我想不明白的是怎么后来你就……”阿飞瞥见我逐渐阴沉的脸色,就忽然止住了,顿了一会儿又说:“后来呢?”
后来,是悲剧,彻头彻尾的悲剧。“玻璃瓶碎了……”
“玻璃瓶?”阿飞一脸茫然。
“礼物也没送出去……”
“什么礼物?”
“《八度空间》和‘半岛铁盒’”
“什么玩意儿?”
“一切就像……少年维特……”
“少年维特?”
“然后她走了,永远地走了,只留下……一封信,一个……”
“你在说什么?”阿飞眉头揉成一团,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我,脸上露出诡异的神情。
我独自沉浸于自己的回忆里,对外物不予理睬:
那夜,我如同失了魂魄,好似在地狱里走了一遭。没人能体会当时哀号的我的心情,也没有人能理解凌晨路灯下的我的感受。人间只剩下我和路灯下我的影子。我躲在夜色里痛哭,把黑夜染成了深蓝色海洋,影子成了我唯一的见证者。于是我以我所有的泪水换取了我的一个全新的影子——满是悲哀的影子。于是影子吞噬了我,于是我变了,变成了现在的我——是的,过去的我与现在的我是浑然不同的两个我。过去的我是真实存在的我,现在的我是影的我。
“洗发露和保温杯。”
“你他妈的到底说的他妈的什么?”阿飞怒了。
“就这些。”我抹了抹眼角说。
“我严重怀疑你的表达能力!”
“我严重怀疑你的理解能力。”
……
对于过去我终究是不能释怀。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脱离影的束缚,找回那个真实的自我,然而我做不到。我知道,我终是彻底失去了曾经的自己。于是我慢慢接受了影的我——现在的我。而今跨越了空白的一个夏天,那悲哀的影总算淡去。然而,悲哀的记忆却从未远去——那个夜晚,那个女孩,那件事情,一切仿佛如在昨天,清晰可见;那个短暂的春天,空白的夏天以及悲哀的秋天一下子连在了一起,故事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