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星云的夜笼罩着城内,也笼罩着城外。
急行的韩王队伍里,楚翎风阴沉着脸推开了附在自己耳边汇报的传令兵。
“真的可笑,沈如柏和楚明轩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犯这种错误?”他冷冷地勾起唇角,“我根本就不爱那个女人,怎么可能为了她放弃起兵?”
“殿下……不打算救世子妃么?”那传令兵还是个愣头愣脑的年轻人,之前一直相信韩王世子夫妇是恩爱的,此刻闻言忍不住有些发愣。
“救什么救?!回去一趟战机就全耽误了!”楚翎风一鞭子抽向自己的马,把那个传令兵甩在身后,“蠢材!”
世人为什么都这样愚蠢呢?
这个传令兵也是,那个女人也是。
他不觉得他欠她什么,感情上的事愿赌服输,没有谁欠谁的,不是说她爱上了他,他就一定要拿出等量的爱回报。
至于她每晚在王府里备好晚饭等着自己,每天为他打理王府里的事情,甚至在山宅里对严子周用药套话来保自己……
她的确为自己付出过很多东西……不过他不也许诺了她封她做皇后么?
如此说来二人银货两讫并不相欠……并不……并不相欠……
楚翎风扬鞭策马,风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
是啊……
他承诺了……要封她做皇后的啊。
六皇子和如柏站在阁楼之下,六皇子和他的亲兵们被派去增援宫中的守卫,此刻只有二人站在阁楼之下。
锦衣卫已将小楼层层包裹,就仿佛这阁中藏着什么稀世的珠宝或是令人胆寒的怪物,值得这样多的高手们在此派兵列阵。
然而都没有,那阁楼里只有一个女人。
而此刻她还没有露面。
如柏没有进楼——她实在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子去面对南宫晴。
突然,“吱呀”一声,阁楼二层的窗户打开了。
女人清瘦的手指扶在窗棂上,她低头向下望去。
说是女人或许有些不准确,因为那仍然是一张少女的面孔,黑发披散,面孔干净素白,弧度柔和的眼角看上去温婉又哀伤。
南宫晴。
如柏之前从来没有觉得南宫晴是那种特别漂亮的女孩子,事实上她的确也不是。
世家小姐中有太多貌美过人的女孩子,南宫晴并不是她们中的一员。
然而此刻她从上方俯身看下来,如柏才发现南宫晴真是美,她那样温柔又那样决绝,每一个眼神都像是最深情的诉说——
爱情让一个容颜平凡的女孩美到了惊心动魄的地步,尽管这种美苍白又赢弱,像是一碰就碎的瓷器。
而这个女孩是她这一世最好的朋友。
如柏看着南宫晴,一瞬间所有的情绪都涌到了她的心里,但是一种也表达不出来——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会这样呢,曾经她们是多么要好的两个人呀,笑也一起笑,哭也一起哭,什么话都凑到一起说。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良久,如柏才艰难地开口叫了一声:“阿晴……”
南宫晴俯身望着她,她们一起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天空开始下起了细细的小雨。
南宫晴从窗口飘出的长发被雨丝润湿,良久良久,她轻声回应道:“阿柏……”
她牵起嘴唇微微地笑了,笑容悲伤而温婉:“真好,阿柏,你还愿意叫我的名字。”
如柏沉默地看着她,那一瞬间她真的很想冲上楼去,抓住南宫晴的领子扯住她的头发,大声哭喊着问她: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怎么会傻到这个份儿上?然而她仿佛被定住了一样站在原地,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时间仿佛忽然回到了很久前的一个午后,她拽过南宫晴腰上的扇子,对着上面楚翎风题过的字咋咋呼呼,然后南宫晴在这平凡的对话里无声无息地红了脸。
那时候她们都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女,不懂得前路的爱恨嗔痴皆是苦。
“我们不会伤害你的。”良久,如柏只说出来了这样简短的几个字,“等他来了,就劝他收手吧。”
南宫晴轻轻摇了摇头:“我无数次地祈求他不要走出那一步,但是他现在已经走出去了……我只祈求他不要再走回来。”
如柏的目光微微一震。
“事到如今,他回头又有什么用?反了就是反了,他回来你们就不杀他了么?”
六皇子骑在马上,手里轻轻握着缰绳:“如果他肯投降,让百姓免于战火,我楚明辙愿以皇子之名起誓,一定会在父皇面前求情,务必保住他的一条命。”
南宫晴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微微地再次摇了摇头:“你不了解他,你不知道他是多么骄傲的人——你不杀他又怎样?他终其一生都将是失败的叛逆,那样还不如让他死。”
南宫晴的手扶住窗棂,那手在微弱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素白。
她把目光投向细雨中朦胧的远方,京城的千百座楼台陪她在雨中黯然神伤:“何况啊……阿柏,你难道想不明白么?他不会来的。”
她垂下眼帘,睫毛浓密地覆盖下来:“他根本就不喜欢我啊,怎么会为了我回来呢?”
“他喜欢谁——你不知道么?”
如柏的喉头猛地哽住了。
细雨渐渐地停了。
南宫晴疲倦地放下窗帘,她憔悴的面容隐在了厚厚的帘幕之中。
六皇子走到如柏的身边,之前他一直没敢过来打扰如柏,此刻才缓声说道:
“韩王世子妃说得有理,是我之前欠考虑了……楚翎风鹰视狼顾,本身就不是儿女情长的人,拿家眷威胁他或许是没有用的。”
如柏轻轻点了点头,就在他们要商量下一步怎么办时,地面突然震动了起来。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个御林军骑快马赶来:“报——”
他一个翻身从马上翻了下来,在六皇子面前站定:“韩王世……逆贼楚翎风带兵来袭!”
如柏头上的窗户被猛地推开了,南宫晴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御林军。
“他来了……他居然肯来?”南宫晴喃喃地说。
她几乎不敢相信。
然而这座阁楼里只有她一个人,楚翎风不可能是为别人而来。
她久久地沉默着,突然,她低下头去,看着如柏。
“阿柏……”她轻声地唤,“对不起。”
“你知道么?我是一个无趣的人,从小到大,没有别的女孩子喜欢跟我玩,你是我这一生,唯一的朋友。”
南宫晴轻声地说着,她唇角带笑,然而眼泪一颗一颗地从眼睛里掉了出来,从楼上掉落下来,砸在如柏的脸上,就仿佛下起了细细的小雨:
“所以你千万不要难过,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是我,亲手推开了你。”
南宫晴缓缓直起身——马蹄声阵阵,楚翎风的队伍已经离这里不远了。
那是来救她的队伍。
她扬起头看向远方,然而什么也看不到。
真想再见他一面啊。
真想能再抱他一次,他的胸膛里有草木的清香。
也真想问问他——你对我到底,有没有那么一点点的……爱?
然而都再没有机会了。
翎风,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我不拖累你。
南宫晴是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从窗口消失的,谁也没有注意到,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在即将到来的楚翎风身上,各自屏息凝神地拿着武器准备迎敌。
直到背后一阵热浪猛地袭来,接着,扑天的大火烧了起来。
如柏猛地回头,隔着数步远的距离,六皇子听到如柏骤然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阿晴——!”
她不顾火苗从阁楼外往里窜,不要命般地扑了过去,要把南宫晴从火场里拖出来。
然而那道阁楼的门早就被锁死了,任如柏怎么哭着喊着拼命拍打,也冷漠无情地纹丝不动。
热浪袭来,一根椽木燃烧着掉落了下来,六皇子飞身扑上去,把如柏拉了开来。
燃烧的椽木将整个阁楼的门烧得一片通红,烧成了一道残忍的生死线。
“阿晴——阿晴!!!”六皇子拼命地把如柏从那向外燎着火焰的阁楼旁拉开,而如柏眼睁睁地看着那座阁楼在她眼前渐渐地坍塌,陷落。
有个从童年起便亲密无间的朋友和她永不再见了。
两里之外,楚翎风怔怔地看着那座燃烧的阁楼。
他勒住了马,身后的大军和他一起停了下来。
楚翎风的瞳孔里倒映着铺天盖地的火光。
“殿下……”有部下大着胆子凑上来,“现在怎么办?我们还过去么?”
楚翎风一言不发,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蠢女人。”他调转马头,冷漠地说,“回程。”
他率领着大军转身奔原路返回,脸上平静无波,这么多年的隐藏,他的脸上早就戴了无数层的面具,平常人根本看不出他的悲欢喜乐。
部下们看着世子殿下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行出去半里地。突然,他猛地扬起马鞭,一鞭子狠狠地抽打了下去。
战马嘶鸣,拼命地朝前跑去,然而楚翎风一鞭接着一鞭地抽了下去——
就仿佛那座着了火的阁楼是会不断膨胀的怪物一样,他逃得再慢一点,自己就会被吞噬其中。
他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不知道是因为不屑,还是因为不敢。
无边无际的风从楚翎风耳边呼啸而过,他扬鞭策马,身后是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我立你做皇后。”
……原来他和她何止是没有来生。
他连今生的约定也没能践行。
他一生都在渴求一个足够聪明的女孩来做自己的伴侣,然而南宫晴太蠢了,从始至终,都是那么蠢。
他骤然勒住马,战马长嘶一声,高高扬起前蹄,然后才稳住重心,缓缓在地上站定。
楚翎风就这样骑在马上,掩住了脸,一动不动。
部下们没有一个敢上前,他们开始窃窃私语:“世子殿下哭了……”
“是世子妃的死让他太伤心了吧……”
“世子还是爱世子妃的吧……”
不对,楚翎风想,他们说得不对。
他现在心里想的,并不是南宫情的死。
他想的是……
如果生命能重来一次的话,他再也不会练习书法了。
这样就不会有哪幅笔墨莫名其妙地传了出去……误了某个最爱他的女孩的一生。
宫中,韩王和皇帝正一起在御花园中漫步。
“四弟今夜怎么这么好的兴致,想起来进宫看我了?”皇帝笑笑,“四弟的声音听上去已没有平日里那样沙哑了,想必是多年来的肺病已然缓解了,是不是最近看了什么医术绝顶的大夫?”
韩王却似乎在出神,他仿佛没有听到皇帝的话一般,在锦鲤池旁站定,看着一条条锦鲤浮上水面吐着泡泡。
“臣弟许久不进宫了,这千鲤池倒是一如既往得热闹。”韩王幽幽地叹了口气,“叫我平白想起一位故人。”
皇帝笑道:“哪一位?”
韩王低声应道:“曾经的宁家四小姐——宁珏。”
皇帝似是不可置信一般猛地愣了一下,下一秒,他转过头来。
“四弟……”皇帝低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