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但是丞相的客厅中仍然灯火通明。
孟学然身着官服,行礼如仪:“卑职拜见丞相大人。”
丞相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连句“免礼”都没说,就让他那么在地上跪着,问道:“什么事?”
人人都知道,当朝丞相是有名的大儒士,饱读诗书,精通词画,是本朝占尽了风流的第一文人。但他并无读书人的傲气,对武人也绝无半分轻慢,即使对大字不识一个的士卒,也会极尽礼遇。
唯独不知道为什么,对前途无量的大理寺少卿孟学然从来都没什么好脸色。
“卑职是来为镇远将军林烨请愿的。”孟学然伏在地上,他是素来一身傲骨的人,但是此刻撤掉了膝下的黄金,“林烨将军乃本朝忠良,绝无可能谋反,卑职人微言轻,希望丞相大人能够在皇上面前进言,请皇上明查。”
丞相大人手指敲着手中的茶杯,缓缓说道:“你是为了什么?”
孟学然的额角滴下一滴冷汗:“为了社稷……”
“也许有社稷。”丞相大人点点头,“但是……有没有你自己的私心?”
孟学然沉默片刻,最终实话实说:“有……为了一个朋友!”
丞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半晌不语。
最终,丞相朗声说道:“要我帮你进言,不是不可以……”
他话锋一转:“但是你要去谢家登门道歉。”
孟学然呆了半晌儿才反应过来——谢家好像有个小女儿叫谢萱来着。
可是自己为什么要道歉?“萱”的意思本来就是黄花菜啊!
孟学然直起身来,很无奈地往地上一坐:“爹,你能不玩我了么?”
周围的侍从们:“……”
他们每天看父子两人上演官场诛心戏码,已经见怪不怪了。
就在孟学然在跟他老爹死缠烂打的同时,楚明轩一个人骑了马,在一个小小的偏门停了下来。
他把马拴好,一个人从偏门走了进去,转过几道石墙后进入了一个小院,径直走进了厢房。
房中几乎没有任何家居摆设,只有一道厚重的帘子把房间完整地隔成了两半,帘子的这一端摆了一把椅子,楚明轩坐上去,轻声说道:“皇叔……”
很难有人想象,这个偏僻的小院居然属于韩王府。
“好久没来了啊。”帘子那头传来低低的沙哑的咳嗽声,“是最近有什么要事在忙吗?”
只要听过韩王说话的人,都立刻会明白楚翎风那一身温润如玉的气质是从哪里继承来的——有其父必有其子,韩王本人的声音便透出一股温文尔雅的气质,且由于上了年纪的关系,还有一种楚翎风所不具有的慈爱。
只是由于多年的肺病,即便气质上仍然温文尔雅,那声音本身早已经沙哑不堪了。
楚明轩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良久只是平静地问道:“上次带的药皇叔吃了吗?有效的话我叫大夫再开。”
“别麻烦了。”帘子后的男人笑了一下,“老毛病,得过且过吧。”
“翎风不在家么?”
“他最近忙得很。”韩王沙哑的声音像一面残破的锣。
一时间二人都沉默了下来,片刻后,韩王低声道:“明轩,有什么话,直接对皇叔说就好,不必顾虑。”
“皇叔……”楚明轩停了良久才轻声开口,“只有你才可以帮我了。”
韩王静静地等待他开口。
楚明轩的眉心锁成了一道深深的沟壑——问出这个问题,比凌迟还要让他感到痛苦。
“我想请皇叔来给我讲一讲……我的兄弟。”
韩王怔住了。
楚明轩的脸色白得像一层脆弱的金纸,他抿紧了嘴角,下颌的弧线锋利如刀。
良久,韩王反应了过来,不可置信地问:“怎么?难道你怀疑……他们中有人会对你不利?”
夺嫡,是所有皇子们兄弟成仇的根本原因,历朝历代都无法避免。
金光闪闪的龙椅对每个皇子而言都有致命的吸引力,每个流着皇族血脉的男人,都很难不想坐上那至高无上的龙椅,都无法抗拒对那天下至尊权力的渴望。
楚明轩不愿意恶意揣度他的任何一个手足同胞,然而……
“我没有办法,皇叔,我真的没有办法。”
楚明轩低声说道:“皇叔久在病榻之上,可能对京城最近发生过的事情不太了解……”
“我听说了的。”韩王打断他,“第一军武世家林家一夕之间没落,林家家主、镇远将军林烨以谋反的嫌疑被捕……明轩,这样大的事情,叔父怎么会不知道?”
“不止如此……”楚明轩低声说道,“还有四大家族的官员纷纷出事,之前有尼罗遗孤谋害皇子……”
他抬起头,看着那个帘子道:“我怕幕后黑手的势力,就在内部。”
福寿楼搜出来了私造兵器的图纸。
四大家族的人出事,权力的结构被无声地洗牌。
对皇帝忠心耿耿的将军被查出谋反罪名。
多个皇子差点儿被毒杀。
先前,他们的思路一直是“有人要谋反”,而现在想来,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性,或者说另一种更为准确的说法——
逼宫夺权!
想杀皇子的人,未必不能是皇子本身——除掉了兄弟,便是除掉了竞争对手,自己才更有继位的胜算。
“明轩……”韩王沉默良久,突然低低地叹了口气,“怎么都长这么大了,又像活回小时候一样了呢?”
楚明轩一愣。
“小时候你就是这样,明明心里有答案,怕说错,就是不敢说,非要我告诉你了,你才肯配合地点点头。”
韩王饱读诗书,乃是一代贤王,几个皇子都在他膝下接受过来自叔父的启蒙教育。而这些皇子中,他最喜欢的是楚明轩,教导时间最长的也是楚明轩。
“现在也是这样——你来问我,其实你心里早就有了自己的答案。”韩王叹气道,“你们那几个兄弟里,不是身有残疾,便是天赋平庸,再不就是母族卑微,真正有能力与你竞争皇权的……还有谁呢?”
楚明轩沉默良久,道:“不会……不会是老六吧?”
韩王无声地透过帘子望着他,浑浊的双目满含苍凉和悲悯。
“老六志不在此……他跟我说过,此生最大的志向就是游尽大好河山,为各地风土人情和奇闻异事著书写传……”
韩王低低地咳了一声,轻声说道:“明辙是个好孩子。”
楚明轩满含希望地抬起头,似是期冀着韩王赶紧将自己这些疯狂而痛苦的怀疑念头打消掉。
“但你别忘了……他是谁养大的。”
楚明轩的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
徐淑妃疯了之后,六皇子楚明辙由皇后抚养。
那么多年的耳濡目染,那么多年的谆谆教诲……老六真的能在一个对权力那样孜孜钻营的养母影响下,仍然长出一副只喜欢游山玩水的闲散性子么?
可如果他是装的……那么这么多年,从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开始装,这样深的心机,真的是他那阳光灿烂的六弟所能有的么?
“明轩,叔父教导过你,但是现在叔父已经老了,皇兄也已经老了——天下,很快就将是你们这年轻一辈的天下了。”韩王低声叹了最后一口气,在帘子后的榻上疲惫地卧下,“叔父……实在是精力不济了啊。”
楚明轩沉默地站了起来,行了个礼:“皇叔好生休息,药材补品一类,我府上马上会有人送来。”
“还有……”韩王突然想起来什么,叫住了他,“你梦魇的那个毛病,好些了么?”
楚明轩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
“皇叔,那个梦……后来变得更清晰了。”楚明轩低声说道,“最新一次,我梦到一个男人在和我母妃说话。”
韩王低低地吸了一口冷气。
“你先前说这可能不是单纯的噩梦,而是一段被强行压制住的记忆时,我还不信——宫里的孩子嘛,身处权力的中心,大多都会习惯妄想自己要被人谋害。”韩王眉头紧锁,“但噩梦确实不可能一直发展,像你这样不断衍生出更多的细节……”
他颓丧地躺下去,说道:“或许是我错了……你的推想,或许真的有道理。”
从韩王府回来之后,楚明轩许久都没有回过神儿来。
然而由于他本来就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所以下人们并没能从自家主子身上看出什么异样。
楚明轩一个人在书房中还没呆片刻,便被欢欢喜喜走进来的小全子打断了思绪。小全子捧着一把牛角长弓,弓尾的镀银被他擦得锃亮:“殿下殿下,三年一度,又是这把宝弓亮相的时候啦!”
楚明轩揉揉眉心才缓缓想起来——最近诸事繁忙,他几乎要忘了最近又是三年一围猎的日子。
“围猎?!”
“你是说那种可以见到大老虎的围猎吗?然后还可以把猎物就地一烤撒上椒盐趁着新鲜吃?!”
如柏得知楚明轩要去参加狩猎的消息后,在太子府的书房里上蹿下跳十分激动地花了半个时辰给楚明轩描述她想象中烤獐子腿的肥美……然后表示他不带自己去的话天理难容。
楚明轩有点儿为难,按惯例,这种三年一度的皇家出猎到时候是由皇帝本人亲自带着儿子们从宫中出发,浩浩荡荡地向城外的猎场进发,各位王公贵族按照品级随行在后。
诸位皇子公子们都只带几个心腹家丁亲兵而不带女眷,叫如柏跟着队伍一起随行实在太奇怪了。
“要不我先送你过去。”楚明轩片刻后便想出了办法,“然后第二天我再回宫跟父皇他们一起过去。”
事实证明,如柏确实不是当小姐的料子。
作为沈家这一辈唯一的女孩儿,她做个女红会扎到自己的手,读个《女戒》可以一炷香的工夫内睡着三次,对和别家的小姐们一起在后院望着落花掉眼泪这种事情深恶痛绝……
偏偏对“上山打老虎”这种事情兴致盎然。
此刻她骑马跟在楚明轩身后,非常愉快地在猎场里转悠。
这个最大的皇家猎场依山而建,范围包括了几乎一整座山。随着马蹄踏过繁密的青草,如柏能看到各种小兔子、小松鼠在林间穿梭而过。
“西南方那个山头儿别过去。”楚明轩在前面回过头来嘱咐她,“会有熊和虎,是每次狩猎快要结束父皇才带着我们一起过去的地方。”
“天啊!”如柏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去摸自己背后背着的小弓——
其实摸了也没什么用,她的射箭本领和孟学然的唱歌本领基本在同一个水准,这把弓背在她身上也就是一个装饰性工具:
“它们不会跑到这边来吗?”
她深感此事的危险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料,只能把希望全部寄托于楚明轩,“熊来了我们还可以装死,老虎来了怎么办?”
这辈子弓下索过无数熊命、虎命的楚明轩淡淡应道:“等死。”
如柏:“……”
楚明轩到底还是收起了自己恐吓如柏的不良趣味,很耐心地给一脸恐惧的如柏解释:
“最后的狩猎步骤会在那个西南山头进行,我们称之为‘夺旗’,由父皇开弓先射下一只猛兽,开了头彩之后,我们这些小辈才开始狩猎,结束时收获猎物最多的人会得到父皇的嘉赏。那些猛兽其实都是关在笼子里由专人豢养的,夺旗的时候才放出来。”
楚明轩挑挑眉,“不然你以为都是穷凶极恶的猛兽,以我爹那种天天久居深宫里不锻炼的体质,怎么能一箭入魂显示他‘天子的神威’?”
太子殿下大不敬地嘲讽自己的皇帝老爹,本以为在这深山老林之中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如柏知,结果他话音未落就听到了第三方的马蹄声,以及一个温和而明朗的声音:“太子兄,大白天的这么出言无状,你要小心我告诉给皇上啊!”
楚明轩闻言转头,看清来人后长舒一口气:“翎风……”
太子殿下黑铠黑马深邃凌厉,韩王世子白铠白马温润如玉,剩下如柏骑着她的小红马夹在两个京城最绝代的公子之间。
楚翎风骑马缓缓而来,虽说是对着楚明轩打了招呼,然而目光却始终落在如柏身上。
如柏虽然罩着“司徒月竹”的人皮面具,然而仍然在手心里出了冷汗。
她很害怕面对楚翎风的目光。
那清泉一样清澈温润的目光,和湿漉漉的被睫毛包裹的黑色眼睛,都让她心中有无限复杂的情绪——
他对她有意,这一点几乎明明白白写在了眼睛里。
然而她爱的人并非是他,他也早已娶了她最好的朋友为妻。
但她也无法出言指责些什么,因为楚翎风没有强求任何东西。
相反,在如柏和楚明轩需要他的时候,他提供了所有力所能及的帮助,把自己的调查过程和查出的线索成果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她。
他只是怀揣着满腔的心意,一个人消化着自己的情谊和心伤,而这让如柏更加难受。
她和楚明轩,他和南宫晴——这样彼此安稳地走下去,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但人的感情却不能因为这样的理由而被控制,否则这世上便也不再有那样多的红尘怨偶,那样多的痴心求索。
如柏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轻夹了夹小红马的马腹,十分自觉地绕到了楚明轩的身后。
楚明轩看了一眼楚翎风的眼神,聪慧如太子殿下,只一眼就能看出太多的情绪——然而他同样不便多说什么,只是平静地问道:“翎风怎么来了?”
“每次出猎我手气都不太好。”楚翎风一笑,“今年来提前观察一下场地,到时候就往狍子最多的地方跑。明轩兄和司徒姑娘呢?”
“司徒姑娘最近给云齐配了个方子,有味药据说只有这一带的山上有,我就带她过来看看。”楚明轩向来冰山面孔,说真话的时候淡淡的没表情,随口瞎扯的时候更是从容不迫一点儿都不心虚。
楚翎风早就知道了如柏的身份,然而此刻也不戳破,只是淡淡一笑:“说起来,不仅是我来了,诸位皇子也都提前来过了,只是巡查了一圈后便又回了京城。”
“我那几个弟弟向来对打猎没什么兴致的,往年不过是跟着父皇来点卯交差……怎么今年全都这么积极?”楚明轩问道。
“六皇子带着来的。”楚翎风说道,“我来的路上刚好碰见他带着几个皇子回去,六皇子说最近前朝频繁出事,闹得皇上心情也不好,如果他们还像往年那样交不出什么战利品的话,皇上肯定要训斥他们不争气了——为着不挨那一顿罚,这才提前过来熟悉熟悉场地。”
他一大篇话交代完,突然转头看向如柏,低声说道:“许久不见,司徒姑娘似是清瘦了些许。”
如柏立刻汗毛倒竖——楚翎风这是当太子殿下不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