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府离十一街有很长的一段路,如柏和南宫晴并肩走着,经过一个转角时,南宫晴没注意,衣风一带,腰上的一个硬物就磕到了转角的石壁上,发出轻轻一声脆响。
南宫晴心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眼尖地发现了不对劲儿,整个人立刻亢奋了起来。
“你你你你你……”如柏惊讶地问,“怎么带了一把折扇?这不是公子少爷们才用的吗?你们这些闺阁里的世家小姐们不是向来都用团扇的吗?”
见南宫晴不说话,如柏越发兴致勃**来: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别是哪家公子给你的定情信物吧?……”
南宫晴立刻面色绯红地打如柏的手:“说什么混账话呢?这扇子是我爷爷的,他那天去给韩王的长子,也就是世子殿下请平安脉,世子殿下满意他的医术,就给他提了一副扇面。”
眼见如柏一脸不明所以,南宫晴的脸更红了:“京城四大公子,你知不知道是谁?”
如柏老老实实地说:“我只知道京城八大菜馆。”
南宫晴:“……”
她叹了口气,给如柏普及知识:
“太子殿下的箫、孟四公子的刀、柳七公子的琴、韩王世子的墨宝——这便是世家小姐们暗中品评的京城最为出色的四个男子,和他们最为出色的东西了。”
如柏听后,第一反应是——原来那些看着端庄高洁的闺秀们私下里叽叽喳喳,是在品评这种东西。
第二反应是——楚明轩的箫原来这么有名?看来以后应该多叫太子殿下吹几首听听!
南宫晴不知道如柏的心理活动,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这韩王世子名叫楚翎风,一手书法冠绝无双,我爷爷又最偏疼我,所以……”
“行啦行啦,你要是自己不想要,你爷爷还会硬塞给你不成?”如柏十分实诚地戳穿了她,“分明是你自己倾慕世子殿下的盛名……你见过他么?”
“没有,人家是尊贵的世子殿下,哪里是能随随便便见到的。”南宫晴仍在努力辩解,“何况我只是喜欢他的书法……”
如柏把她的话当耳旁风,兴奋地抓着南宫晴的袖子摇了摇:
“哎呀,你别说,这个楚翎风我虽然没见过,但是也有耳闻,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是真的温润如玉,可谓‘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
唉,都是姓楚的,人家韩王世子就是‘如玉’,楚明轩就是一个大冰坨子……说起来也不知道能不能遇到这位韩王世子殿下。”
如柏一边走一边对南宫晴说。
南宫晴满脑子都是怎么赶紧把如柏敷衍好,让她允许自己赶紧回家。闻言只道:“见着见不着又能怎么样,大街上的,难不成世子殿下还会随意和陌生女子攀谈么?”
如柏正要说什么,突然,一阵马嘶声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
二人一起回过头去,一辆马车无声无息地在她俩身旁停下,赶车人勒住马后,伸手掀开自己脸上的面具,一张霜雪般清冷的面孔露了出来。
如柏结巴了一下:“太……太子殿下……”
……可见“说曹操曹操到”是有一定道理的,她刚背后诋毁了楚明轩,这块大冰坨子就真的现身了。
南宫晴望了一眼楚明轩,她在宫中给妃子公主们请脉时,曾经因缘际会地远远见过太子一面,只是离得甚远,其实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如今近距离地看到楚明轩,她发现太子殿下剑眉星目,果然不愧“月夜一箫吹断雪”的盛名,浑身上下仿佛聚满了冷月霜华,端的是气质如冰似雪一般的清冷。
她忙施礼:“臣女南宫晴,见过……”
“南宫姑娘不必多礼。”
楚明轩挥手打断了他,他今天一身普通公子的打扮,只是言行举止间仍然可见天家的高贵风范:
“我今天微服出门,为的就是不要声张。起码今天晚上,不必把我当作太子。”
南宫晴微微点头,随后在莫名微妙的气氛里敏感地察觉到了点什么,立刻转头对如柏说:“你……我……要不,我先走了吧?”
她一直深居简出,对外面的消息不太灵通,然而近几日也阴差阳错地听闻了一点如柏和太子的事——人们都传言,她这个好朋友不日或许会贵为太子妃。
如此一来的话,太子和如柏同时出现在这里,南宫晴自认为应该要退避三舍。
如柏费心费力地要把南宫晴拉来和自己一起看灯会,实际上也只不过是找个由头,想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和太子殿下一起赏个灯……
如今运气超乎她想象的好,她倒是对南宫晴有点过意不去了。
“哎……”如柏猛然想起点什么来,对南宫晴道,“你出来都出来了,好歹去看看热闹……你要是不愿意往人堆里扎,有个普渡世人的女菩萨的活儿,你愿不愿意干?”
她三言两语把自己收到“挑战信”的事对南宫晴说了,道:
“其实那种小崽子呢,被晾在那里,自己讨个没趣也就走了。不过你要是肯去教化教化他,挽救一下他的愚蠢,也就算是替他父母省了心,就当行善积德了。”
南宫晴犹豫了一下,和如柏不同,她对小孩子倒是很有一套的,于是片刻后她便道:
“我去倒是可以……但是那个孩子一心等的是你,见我过去了,未必愿意与我说话。”
“那怕什么?”如柏掏出准备好的面具,扣到了南宫晴的脸上,“反正到了十一街上,人人都戴着面具——其实你都多心了,那个孩子估计根本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你就说你是沈如柏,他估计是发觉不了的。”
她想了想,把南宫晴身上的茱萸粉披肩摘了下来,把自己天水青的那块给她披了上去:
“这样,咱俩换一下——京城里稍微对我有点耳闻的人,都知道我只穿这个颜色,那个孩子一心拿我当假想敌,估计也知道这事——你穿着这个颜色去,他线索都对得上,肯定不会一打照面就怀疑你的,就算他之后起了疑心,你肯定也早把他收服了。”
“反正也没有几步路——就在十一街的那个大石狮子旁边。”
南宫晴应了下来,她披着那块天水青的披纱,和楚明轩简单地施礼告别后,就转入了巷子,自去找那个十一街尽头的石狮子了。
她走了之后,楚明轩看了如柏一眼,道:“不上车?”
他今天连马夫都没有带,亲自驾车。
如柏默默地看着她,脑海里十分本能地顺出了一段推理——
尊贵的太子殿下亲自充当赶车人,连个马夫都不带,说明他不想有旁人在场。
然而只是单单不想有旁人在场的话,他大可以骑马,不必赶车。
而驾车前来的话,只能说明,他有想接的人。
这个人……不会是我吧?
如柏呆愣片刻。
楚明轩这是制造了一个只有他俩在的环境么?
其实近日来,如柏的心情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安宁。
从上次佟来福的案件开始,她就已经从楚明轩身上,察觉出了某种不对劲。
所以她一边继续表面没心没肺地和太子殿下聊着,一边在内心深处悄悄地提醒自己——离这个人远一点,否则可能有危险。
然而任凭她理智上怎么清醒,感情上却很难自己骗过自己——
她并不想离楚明轩远一点,她想经常看到他。
所以如今真实地看到了楚明轩的如柏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自己颇为激动的心情。
她脸上维持着一副风轻云淡的神情,脚下却已经诚实而不淡定地急急迈了出去。
只听“咣当”一声巨响,其动静之大,连车旁那匹高大的骏马都受惊般地震了三震。
可怜的如柏姑娘乐极生悲,直接被路上青石板翘起的边缘绊了一跤,五体投地地摔在了楚明轩面前,当街给太子殿下行了个大礼。
楚明轩:“……”
太子殿下无奈地挑了挑眉:“我以为只有南宫姑娘那样的人才会在见到我时有点儿拘谨,没想到沈姑娘也这么时刻不忘礼节,真是失敬。”
嘴上虽然依旧不冷不热,不过太子殿下还是飞快地屈尊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把沈二小姐从地上拉了起来——
幸亏此刻京城里的人大多都去了十一街,这条街上没什么人,她的大礼没有被太多看客目睹到。
楚明轩顺势要把如柏拉向马车,就看到沈二小姐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
“等……等一下……脚抽筋了……”沈二小姐非常尴尬地说。
如柏简直快要崩溃了,果然灯会什么的真的不适合她。
她也真是流年不利,什么倒霉事都能碰到——磕的那一下倒是不重,就是刚好扭到了筋。
楚明轩叹了口气,他这次出来没有带下人,所以如柏现在这样,都没有能搀扶她的人。
“没事儿,我自己歇一下就好……”如柏吸着冷气,她一口气还没吸完,就看到楚明轩退开半步,背对着她半蹲了下去。
“你你你……你什么意思?”如柏很想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原地炸毛地跳起来,然而她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法跳起来,故而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原地炸毛。
“上来……”楚明轩言简意赅地说,“我背你到马车上。”
“不不不不不不……不行。”如柏觉得自己这辈子结巴的次数加起来都没有今天多,“你你你你……可是太子……这不是折我寿吗……”
“这没有旁人,分什么君臣尊卑?”楚明轩很有耐心地说,“分个男女就可以了,男人为女人做这种事,不是很正常么?”
他的后背很宽阔,看上去稳当而可靠,如柏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趴了上去。
楚明轩站起来,稳稳当当地朝马车走去。
如柏趴在他的背上,小声道:“你的意思是说……男人对女人来说,都是可以当驮马用的对吗?”
太子爷的耐心终于耗尽,当即松了手,一副这就要把思维清奇的沈二小姐甩下去的样子,如柏吓得尖叫了一声,赶紧一把抱住了楚明轩的脖子。
虽然太子殿下已经换了寻常人家的衣服,然而他从小到大生活在宫里,熏香的味道只怕已浸到了骨子里。
此刻如柏在这样近的距离里,已经依稀可以闻到龙涎香清冷的味道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传了出来。
如柏犹豫着,她知道这种时候不应该说不应景的话……然而有些话到了嘴边,她最终还是没能忍住。
“你有没有什么话对我说?”她抱着楚明轩的脖子,在他耳边小声说。
楚明轩缓缓地站住了。
良久,如柏听到太子殿下轻轻地笑了一声,他声音清朗,这一声如山风吹在初春泉水中未化的碎冰之上。
“这话应该我问你。”楚明轩平静地说。
如柏一愣,如果有旁人在场,恐怕根本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然而二人就是心照不宣地全盘明白了对方话里的意思,如柏沉吟片刻,低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状态。”楚明轩道,“你的状态不对。我认识你这么长时间,大致对你也算有个了解,你活泼归活泼,但心思绝对不乏缜密透彻——否则‘沈氏神探’之名轮不到你来领。但是你最近明显活泼过了头——几乎快有点儿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意味。”
如柏作为一个世家小姐,体重并不算轻的,然而楚明轩稳稳地背着她站在原地,说话间丝毫不见气喘:
“你是在刻意地避免和我往深里聊,你害怕聊到任何正经沉重的东西……为什么?”
如柏深吸了一口气,轮到她推理了。
“原因很简单——你这个人不对劲。”
她一字一顿地说:“你不像个太子。”
楚明轩愣了一下,笑了:“这话你跟我父皇说去,能把他老人家吓死——这可是大事,大好河山拱手让给外姓人。”
如柏十分大逆不道地捶了他一下:“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身为太子而完全没有一个太子的样子。”
“我不是在说你平易近人,和大家打成一片所以没有太子的架子——你很亲民,不把自己当成天潢贵胄,这是我极为敬佩的。我说的是你做的事情……不像太子该做的事。
我破的案子中,已经有两个是你和我一起的了。如果说宋姑姑那一桩事涉皇家血脉,十分重大,你参与进来还算情有可原。佟来福的这一件,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你身为太子,由你父皇钦命协助治理朝政已有数年,日理万机,为什么日常的活动会变成跟着我和孟学然一起破这种并不算太大的案子?”如柏道:
“我问过孟学然,你之前或许会叫手下人给他提供一些查案的便利,但是亲自参与进来推理侦破却是绝无仅有。”
如柏轻声说:“一个太子,放着更重要的事不做,来破这种小案子……我想了又想,觉得只有一种可能——你在刻意接近我。”
这话本身是极为暧昧的,然而由她说出来,字字皆是沉重,一点和儿女私情沾边儿的意思都没有。
“我只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官宦人家小姐,有什么利用价值,是能让太子殿下宁可耽搁朝政也要来接近利用的呢?只有一件——我是唯一会破案、而又在官府中没有职务、在权力斗争中没有牵涉的人。
太子殿下是不是有一桩案子,不能光明正大地借助任何一方势力调查,也不想让任何官方的人知道,故而想来借助于我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