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俱是一惊,数道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主子临睡前喝过一碗安神药!”
小丫鬟大声说:“当时大家都已经去外间准备当差了,我有个头花寻不着了,就想去里间找找,又怕惊扰了主子,就在门口悄悄探了个头——我看到刘大夫端了一碗药给主子!一边看着主子喝一边说什么‘这个方子的安神效果特别好!’”
“大人!那碗药很可能是没有验过毒的!”
孟学然一惊:“刘大夫是什么人?”
小顺上前一步道:“刘大夫本是个行走江湖的郎中,但是医术十分过硬,干爹之前身体有些毛病,都在他手下治好了,故而干爹十分欣赏他,留他在府里一住就是两年。刘大夫虽然也服侍干爹,但仍然算是个客人,因此并没随着这些下人过来。”
孟学然一皱眉:“算不算下人和案子有什么关系?立刻叫他来!”
刘大夫住在佟府的客房里,应该也料到了自己很快就会被问讯道,故而孟学然的指令没下达多久,他就匆匆赶来了。
“佟公公死前,是否喝了你的药?”
刘大夫一躬身:“回孟大人的话,是佟公公吩咐在下给他熬了安神药,在他睡前送去——在下熬的药绝无问题啊!”
“你撒谎!”小丫头尖叫起来:
“我服侍主子快一年了,他睡眠一向很好,怎么会需要喝什么安神的汤药?何况你送个药为什么要遮遮掩掩,当时只是告诉我们是寻常的请脉——难道这药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么?需要你把它小心翼翼地藏在药箱里带进去?”
她这么一喊,剩下几个也在当晚见到了刘大夫的丫鬟被带着纷纷怀疑了起来,数道刀子般的目光立刻落到了刘大夫身上。
孟学然、如柏和楚明轩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三人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不以为然。
这个小丫头想的还是太简单了,如果真像她说的那样,刘大夫凭空端出一碗药,人精一样的佟来福凭什么说喝就喝?
刘大夫在这一点上应该没有撒谎,那碗所谓的安神药应该确实是佟来福让他熬的。
“验过毒么?”
刘大夫冷汗直冒:“那碗药是在下亲手所煎,佟公公一直信任在下,但是为防万一,也一样是验了毒的,只是除了在下外,就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作证了……但是,在下以性命担保,那碗药真的没有问题啊!”
他话音没落,底下的丫鬟们就炸开锅般地议论了起来。
“撒谎,一定是撒谎,主子哪里需要喝什么安神药?”
“就是,一定是这个狼心狗肺的野郎中毒死了主子……”
“行了。”楚明轩挥挥手,他音量不大,然而只要他一开口,屋子里就会立马安静下来。
他注意到,在所有下人都恨不得扒了刘大夫的皮时,小顺和蕊心却脸色惨白地站在一边,一直一言不发。
“都先押下去吧,隔到不同的房间里头,分开审。”楚明轩简短地交代完,“佟顺和蕊心先留在这儿。”
他看了一眼如柏,低声道:“有什么想法么?”
如柏耸耸肩:“叫人去验那个盛过中药的碗吧,看看能验出来什么。不过我的直觉是……很可能验出来会是没问题的。”
“要是那碗中药也没问题,那这事也太见鬼了。”孟学然看了一眼等在底下的那两个“活鬼”,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不让他们听到:
“这个案子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太正常了,感觉就是佟来福正常地过了一天,然后‘啪’——突然就在睡觉的时候中了不知道从哪来的邪毒,当场断气了。”
“我觉得可能是你‘啪’地中了不知道从哪来的邪毒,当场脑子坏掉了。”
如柏非常冷酷无情地嘲讽了一下这个四肢发达的家伙,“你难道没有发现,佟公公死前发生的这一切,就没有一件事是正常的么?”
孟学然愣住了。
如柏和楚明轩对视一眼,二人在眼神中飞快地交换了意见,迅速达成了一致。
楚明轩笑了一声:“学然,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作为孟家四公子、大理寺少卿,也是这京城少有的显贵之一了——我请问你,你吃饭的时候,一道菜一道菜地用银针试毒么?”
“不啊。”孟学然茫然地说,“那不是皇家防刺客才有的规矩吗?我干嘛平白无故给自己添那么多的麻烦。”
如柏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良久,孟学然反应了过来。
“你是说……”
“对,正常情况下,你会每道菜都试毒么?连相交多年的朋友带来的糕点,都让身边的人先吃一口来测验有没有毒。”
楚明轩低声道,“我不知道你留没留心看过刚才那些小厮的手,他们虎口粗糙,显然是握惯了刀的……那根本不是寻常小厮,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都是便衣的侍卫。”
“佟来福在这一天里对每一个入口的东西都小心谨慎,一直让十来个有身手的侍卫守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就好像……”
“就好像,他知道会有人来杀自己一样。”如柏接过话来,轻轻地说道。
她转向一直守在底下的两人,低声道:“我希望你们把你们知道的,通通都说出来。”
小顺和蕊心对视一眼,良久,小顺咬咬嘴唇:“……奴才们知道的,都已经说了。”
楚明轩看了眼他苍白的脸色,淡淡地开口:“你想清楚了再说。”
他的声音不大,却总像含着一口清冷的碎冰,小顺只觉得脊梁骨一阵发寒,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你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对破案起到巨大的作用。”孟学然打量了一下小顺身上明显料子不便宜的衣服:
“你干爹不管是个什么样的人,生前应该对你都还算不错吧?你不想给他报仇吗?”
小顺犹豫着,他脸色惨白,嘴唇几乎要被咬出血来。良久,他才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小声道:“还请太子殿下和孟大人稍等片刻。”
他拿出一大串钥匙转身去了佟来福的寝室,片刻后,拿着一叠信走了出来。
“大概从出事的十天前开始,我干爹就开始收到这种莫名其妙的信。”
孟学然一沉吟:“也就是我们上次在杏花阁见过后的不久?”
“回孟大人的话,是。”小顺道,“这信……孟大人看了就知道了,很是……很是可怕,我干爹这十来天一直担惊受怕,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信一共有七封,孟学然展开信纸,如柏和楚明轩凑上来看,忍不住俱是一惊。
那信是标准的死亡威胁信。
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疑是凶手怕字迹被认出而用左手写的。
信中直指佟公公做出过的侵占民田、欺男霸女、导致多个家庭家破人亡的累累罪行,扬言如果佟来福不停止造孽并对之前的受害者进行赔偿的话,将很快就有生命危险。
随信附上的是各种田契、地契和账目,全是佟来福罪行的证据。
……怪不得小顺一开始不肯拿出来,凭着这些证据,这个大太监就算没有死于被人谋杀,法度也容不下他。
“这些信的事都有谁知道?”
“下人里只有我和小顺,旁人的话,可能刘大夫也算一个。”蕊心轻声道。
这就是为什么她和小顺在知道刘大夫给佟来福熬安神药时并不像其他下人那样惊讶……
他们知道佟来福的确有神思不安、难以入眠的原因。
“这些信多久来一封?你干爹对此又是什么态度?”
“一开始来得很勤,几乎每天一封,莫名其妙地就出现在门口,我们派人轮班当值过,躲在暗处不合眼地盯着,可是从来就没看到过送信人出现,那信总是凭空自己出现在门缝里。”
小顺说着,又打了个冷颤:
“干爹一开始不当回事,但是随即他的房间就出现各种各样的怪事——书房的地板上出现一地的鲜血和写了诅咒的木头碎片,卧房里只要入夜就听到瓦片一直响,像是有人在屋顶走动……我们都查了,没有人出现过,凶手好像会隐身一样……”
“干爹就有些害怕了,他开始照着信上说的给……那些人寄些钱款。之后信就来得少了,到后来隔了几天都没出现,我们以为凶手就要息事宁人了。哪知道昨天……昨天又来了一封,那信上说……”
如柏低头仔细阅读着这些信。
每一封都以极为客观的口吻陈述了一件佟来福所犯下的罪行,并根据这个罪行,要求老太监做出相应的补偿——
第一封和第二封都分别是老太监侵占城外农户田地的罪行,写信人要求他将强占来的农田还给原来的农户,并将这些年的收成折算成银子赔偿给他们。
第三封讲述的是老太监将一个有婚约在身的农村姑娘强占为自己婢女、还将对方寻上门来的未婚夫暴打一顿的罪行,写信人要求他将婢女还给那名小伙子,同时赔偿相应的医药钱,并送上一份彩礼为二人完婚。
第四封和第五封讲述的是老太监私自接受贿赂,结交外臣、使有才有识的寒士无法上位之罪,写信人要求他退还贿赂的银子并亲自为那些寒士做举荐。
第六封则是直接指证老太监和某地方官员勾结,利用自己在宫中的人脉,想办法拦住地方的灾情传入皇上的耳朵里,写信人要求他之后不得再隐瞒任何灾情,同时将一部分家财献出来赈灾。
这六封全都在清晰叙述罪行的同时附上了罪证。
而最后一封信并没有附带什么证据,只是讲了一件案子。
一个玉工的案子。
如柏想到那天佟公公要送给楚明轩的玉佩,瞳孔一阵紧缩。
那信上说,这玉佩本是玉工送给妻子的定情之物,是不出售的无价之宝。夫妻结婚后,妻子戴在身边养了多年,才把那一抹赭红养得鲜艳温润。
谁知道一朝不慎,阴差阳错地被佟公公看到了,佟公公立刻强取豪夺了过来。同时,他为了让这枚玉佩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绝品”,想办法逼死了玉工,杜绝了他在之后还能创作出类似作品的可能性。
在佟来福眼里,人命何其轻贱,远远比不上玉这样的死物。
这最后一封信上说,佟来福之前造的那些孽都是可以弥补的,被强占的田地房屋可以归还、被拆散的夫妻可以破镜重圆,然而此案却是无法修补的。
人死不能复生,故而只有他也一死,才能偿还上这笔孽债。
收到信的当晚,佟来福就被毒死在房中。
“干爹因此存了一百个小心谨慎,那日的晚膳每一样都是用银针试过毒的,我还亲自每一样都给他试了菜。
李公公带来的点心他也全让蕊心试了,奴才斗胆说一句……奴才不知道刘大夫的那碗药有没有问题,但是干爹小心到这个地步,如果不是确认了药中无毒的话,应该不会贸然喝下去。”
“但是问题也只可能出在那碗药上了。”孟学然眉心紧锁,“害死佟来福的可是砒霜,吃下去直接要人命的,不是什么缓缓发作的慢性毒。如果真是晚膳或者李公公带来的点心里有毒,佟来福怎么可能一直生龙活虎地坚持到上床睡觉?”
“白日见鬼。”孟学然低声道,“这个案子的所有信息综合起来,就给我这么一个感觉——白日见鬼。”
没人进过书房,然而一地的鲜血和碎片;没人上过房顶,然而屋顶的瓦片被踩得直响;佟来福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所有吃的东西都没问题,然而就是生生地被毒死了。
如果不是还有七封信略略地指明了一下因果,他们连佟来福为什么会死都毫无头绪。
如果不是白日见鬼,那就是冥冥世间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操纵了这一切,杀害了佟公公。
“青天白日哪有鬼魂,就算有,那也是人在搞鬼。”
楚明轩清冷如碎冰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
“但是确实很奇怪,既然寄信的人打定主意要杀他,为什么还要寄来前六封信?这让我感觉寄信人在耍弄佟来福,虽然明明抱定了主意要杀他,但还是要在他死前先让他恐慌一番。”
他看向如柏:“你有什么想法么?”
如柏拿着那一叠信纸沉吟:“现如今,证据只在这七封信上,我们带回去好好研究,看能不能扒出什么蛛丝马迹。”
她一边小心翼翼地把信叠起来收好,一边对楚明轩道:“如果说有作案动机的话,这些信上的受害人、或者与受害人家属有关的人,都有很大的嫌疑。如果可能的话,叫人去查一下这信上提到的所有案子吧……尤其是第七封。”
“这封信的语气和之前比,有那么一点奇怪。”如柏轻声道:
“怎么说呢……或许是没有那么冷静和客观。前面六封都没有带太多的个人感情,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可能是对佟来福的耍弄。
但是凶手在写这一封的时候,似乎已经没法维持住之前那种局外人似的平静了,终于忍不住向佟来福宣泄了自己对他的杀意……我怀疑凶手和佟来福是有私仇的,而这私仇很可能就是和这个玉工有关。
还有那出现在地板上的碎片……包括佟公公屋顶上的瓦片,也都取个样本。”
如柏摇摇头:“不过现在的线索真的太少了,玉工那件案子按照这信上写的日期,也早就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年和他有旧交的人早就不知道现在散落在何地,我们这样查的话,可能很难有什么收获。”
她抬起头来看着楚明轩,眼睛亮晶晶的:“我倒有个想法。”
她看了一眼小顺和蕊心。
“你们都觉得这座宅子闹鬼——对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女神探展颜一笑,“那么我们就在佟公公的寝室里住一晚好了,来探探这凶宅的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