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过不了多久,我就从这种浪漫情怀中清醒了,以一种最彻底的方式。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下午我们一起玩多米诺骨牌,尔后促膝长谈,大家聊得太开心,以至于谁都没有注意到时间已经很晚了。终于我在十一点半的时候瞥了一眼时钟,吓了一大跳,于是急忙告辞离开。就在那位父亲陪我一起走到大厅的时候才听见屋外狂风飒飒,声音像是千万只黄蜂过境。狂风暴雨打在前檐上。凯柯斯法瓦要我放心:“我会派车送您进城。”我拒绝他的好意,认为没有必要。如果司机仅仅因为我的缘故得在晚上十一点半穿戴整齐,到车库里把停好的车开出来,真的会让我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对人有同理心、体贴入微,对我来说都是全新体验,我也是近几个星期才学会的)。可是要在这种恶劣天气里穿着薄薄的漆皮半筒靴,浑身湿答答地在泥泞的林荫大道上走半小时,还不如坐在有柔软座椅的轿车里,舒舒服服地让人飞快送回家有吸引力,于是我屈服了。老人坚持冒雨陪我走到车边,还帮我围上毯子。司机发动引擎,轿车一鼓作气地冲进暴风雨,载我回家。
坐在无声滑行的轿车里十分舒适愉快。车子正朝着营房前进,速度快得像变魔术一样。我轻敲玻璃,嘱咐司机把车子停在市政厅广场——不要让凯柯斯法瓦的高级轿车停在营房前比较好!一个小小的少尉俨然一副大公爵的模样,让高级轿车载到营房,由一个身穿制服的司机伺候着下车,我很清楚这绝对不是一件好事,佩戴黄金勋章的高层不会想看到这种炫耀行径。而且直觉也警告我,尽可能不要将这两个世界混淆在一起。我在外面那个奢华世界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独立自主、备受款待;另一个是我服役的世界,必须卑躬屈膝,像个可怜虫一样,为一个月只有三十天而不是三十一天感到如释重负。我的一个自我在无意识中不想让另一个自我发现,有时候我真的无法分辨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东尼·霍夫米勒。是在军营里服役的那个人,还是在凯柯斯法瓦宅邸享受的那个人?营房外面的那一位,还是营房里面的那一位?
司机依照我的意思把车子停在距离营房两条街的市政厅广场上,我下车后把衣领高高竖起,想要赶快穿过宽阔的广场。然而就在这时候风雨瞬间增强,一阵狂风挟暴雨直直打上我的脸。与其勉强穿越两条街冲回营房,不如找个大门屋檐躲几分钟;也许街尾那家咖啡馆还没打烊,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里头,等待老天爷把洒水壶的水倒光。走到咖啡馆只需要经过六栋屋子,看呐,煤气灯的蒙蒙光晕在咖啡馆模糊的窗子上发亮,伙伴们果然还窝在老位置上,这可是弥补交情的大好机会,因为我早该露脸了。可是偏偏昨天、前天、整个星期还有上星期,我都没有来这家咖啡馆。他们有充分理由生我的气;人一旦背信忘义,最起码要维持表面上的礼节。
我拉开咖啡馆的门。为了节省,咖啡馆前半部的灯已熄灭,摊开的报纸四处乱放,侍者欧根正在结算收入,不过后面游乐厅的灯还亮着,我看到军装纽扣的微光。他们果然还坐在那里,永远的扑克牌牌友:约士奇中尉、费伦兹少尉和军医哥德包姆。看来牌局早就结束了,但是个个在我熟悉的咖啡馆慵懒气氛中昏昏欲睡,没人想站起来。我的出现打断了他们无聊的假寐,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各位,东尼出现了!”费伦兹大声向其他人打警报,平常我们总是嘲笑他得了一种咬文嚼字的慢性病,模仿军医的诵咏口气说:“阁下大驾光临真叫我们的小屋蓬荜生辉!”六只笑意疲惫的眼冲着我眨呀眨。“你好啊!你好啊!”
他们高兴,我也高兴。真的都是我的好兄弟,这段期间我没打声招呼也没做任何解释却不见人影,他们一点也不见怪。
我和满脸倦容、拖着脚步走过来的服务生点了一杯黑咖啡,把椅子挪好,免不了问上一句:“怎样,最近有什么新鲜事?”这是我们每次碰面固定的开场白。
费伦兹把他那张大脸鼓得更大,闪闪发亮的眼睛几乎消失在红苹果般的大脸里面。他像拉开面糊一样慢慢地张开嘴:“噢,最新鲜的事啊!”他微微一笑,“就是尊贵的您大发慈悲,再度驾临我们这间寒酸的咖啡馆。”
军医这时身子往后靠,开始模仿凯因茨[7]的语调:“大地之主马哈德最后一次降临尘世,化为凡人,同感悲苦喜乐。”
三个人全都调侃地看着我,我立刻觉得有点火大,暗忖最好自己先招供,免得他们开始问我为什么这些日子都没出现,刚刚又从哪里过来的。我还来不及采取行动,费伦兹已经使了一个怪异的眼色,顶了约士奇一下。
“你们看,”他指指桌下,“喏,还有话说吗?天气这么糟,他竟然还穿着漆皮半筒靴和这身高贵军装!哇,还真厉害!我们的东尼刚刚还待在温暖的屋子里呢!他应该和城外那个老讨债鬼混得不错吧!听药房老板说,每晚都有五道菜,鱼子酱、阉鸡、正牌波士酒和顶级雪茄之类的,跟我们在红狮饭馆吃的猪狗食物简直有天壤之别!哟,我们的东尼,我们全都低估他了,看这小子多狡诈。”
约士奇立刻帮腔:“说到义气,他可就差了点。啊对,亲爱的东尼,你本来可以去跟城外那位老朋友说:‘老友啊,我跟你说,我在军中有几个好伙伴,他们都是中看正直的家伙,不是拿刀子狼吞虎咽的大老粗,不如我带他们来给你们认识认识吧。’可是你没有,你心里一定在想:让他们去痛饮啤酒!让他们的喉咙被难吃的红烧牛肉呛得冒烟!看看我们的友谊多可贵!我早就说过了,你只顾着自己,不会想到别人!不然至少带根味道重的赫门·亚普曼雪茄[8]回来?这样的话,今天就可以饶了你。”
三个人一起哄堂大笑,咂嘴弄舌。我的血液瞬间从脖子冲到耳根。见鬼了,凯柯斯法瓦每次在前厅与我道别时确实都会塞一根顶级雪茄给我,该死的约士奇究竟是怎么猜到的?难道雪茄从大衣胸前的两颗纽扣间露出来了?但愿这些家伙什么都没注意到!我一脸窘迫,硬是挤出笑容。
“赫门·亚普曼雪茄当然厉害了!低档雪茄你绝对不会赏脸!我想你也可以试试三等烟。”我把烟盒递给他,可是就在那一瞬间,我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前天是我的二十五岁生日,两个女孩不知怎么打听到的。到了晚餐时间,当我正从盘子上拿起餐巾,赫然发现里面沉甸甸,原来里面包了一个烟盒给我当生日礼物。费伦兹注意到我的新烟盒。在我们这个小集团里,一丁点芝麻绿豆小事都可以叫人大惊小怪。
“嘿,那是什么?”他咕哝着,“有新玩意儿!”他直接从我手上拿走烟盒(我能怎么办?),只见他这里摸那里翻,最后把烟盒放在掌心掂掂重量。“你看,照我说,”他把头转向军医,“这烟盒绝对货真价实,拿去!仔细瞧瞧,你那了不起的父亲既然是做这一行的,你应该多少也懂一些。”
军医哥德包姆确实是波兰小镇德罗活贝奇一个金匠的儿子,他把夹鼻眼镜架在稍嫌肥肿的鼻子上,接过烟盒,掂掂重量,仔细检查每一面,像个训练有素的专家一样用指关节敲一敲。
“货真价实,”他最后断定,“纯金制,镌刻,重量十足,用来帮整个部队的人补牙都还绰绰有余,要价大约七百到八百克朗。”
军医这番话叫我震惊(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个镀金的烟盒),他说完把烟盒传给约士奇,约士奇比其他两个人更尊敬地捧着它(啊!我们这些年轻小伙子是多么尊敬贵重物品啊!)。他仔细赏玩了一番,最后掀开红宝石盒盖惊呼:“喂喂喂!里面有刻字!你们听、你们听!敬祝亲爱的朋友安东·霍夫米勒生日快乐。伊萝娜,艾蒂丝。”
这会儿三个人全都盯着我。“老天爷!”费伦兹最先出声,“你最近倒是挑到好伙伴了!让我致上最高敬意!我最多能送你铜制的火柴盒,这样的东西门儿都没有。”
我的喉头一阵痉挛,明天整支部队的人都会知道这个纯金烟盒的事,知道我是从凯柯斯法瓦家获得这份礼物,知道烟盒里刻了什么字。费伦兹一定会拿我出来炫耀,在军官餐厅里说:“把你那个珍贵烟盒拿出来秀一下!”我只能乖乖拿出烟盒,给骑兵上尉、少校,甚至给上校看。每个人都会拿它在手上掂重、估量一番,再揶揄地端详盒内刻字,然后无可避免会问一堆问题,开一些玩笑,碍于他们是上级,我不能有半分失礼。
窘困之余我只想赶快结束话题,于是我问道:“怎样……有兴趣玩扑克牌吗?”
他们好意的微笑顿时变成捧腹大笑。“你听过这种事吗,费伦兹?”约士奇撞了他一下,“现在十二点半,人家都要打烊了,他才想开始玩牌!”
军医把背往后靠,舒服又懒洋洋地说:“没错、没错,幸福的人不重视时间的。”
他们开怀大笑,又绕着这个无聊玩笑嬉闹了一会儿。然后欧根走过来很客气地催促:打烊时间到了!外头雨势变小,所以我们一起走回营房,在那里握手道别。费伦兹拍拍我的肩膀说:“你这好家伙,终于又归队了。”我感觉这句话是发自他内心的。刚才我为什么那么气他们?他们个个勇敢诚实,没有一丝妒忌和不友善,就算他们跟我开了点玩笑,也根本没有恶意。
他们真的没有恶意,这些正直的家伙!不过他们的大惊小怪以及背后的窃窃私语,无可挽回地破坏了我内心的安全感。与凯柯斯法瓦家迄今建立的特殊关系,大大增添了我的自信。我生平第一次扮演给予的角色,第一次觉得自己帮助了别人。我现在才知道别人如何看待这份关系,更应该说,其他人对所有内在关联并不知情,无可避免只能从表面看这件事。他们如何能理解同情此种微妙的乐趣?如何能理解我一头热地栽进——我无法用别的言辞表达——这种乐趣中?从他们看来,我待在那间殷勤好客的富饶之家是为了亲近有钱人,为了省下晚餐费用,为了收到礼物。他们心中没有恶意,这些好伙伴赐给我一个温暖的角落,上等的雪茄;我为了这样的“乐趣”让人百般奉承,他们并不认为有什么不正直或不正当之处,可是这正是叫我生气之处。因为按照他们的观点,我们这样的骑兵队军官在筵席上坐在富商旁边,只会让富商面子十足。费伦兹和约士奇欣赏把玩纯金烟盒之余,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我若去跟资助者敲一笔竹杠,他们反而还会尊敬我一些。然而,我现在正气自己在怀疑自己。我难道跟寄生虫有什么两样?身为一名军官、一个成年人,可以每晚接受人家的款待和殷勤吗?拿黄金烟盒来说,我根本不应该收下的;丝质围巾也一样,最近有次外头狂风大作,他们帮我披上了这条围巾。骑兵队军官不该让人塞雪茄到口袋里,只为了我在回家路上享用。更遑论一匹马!天哪!明天我一定要赶快跟凯柯斯法瓦说清楚。现在我才想到,前天他嘟哝着我那匹棕色阉马(当然是我自己分期付款买来的)体格已大不如前,他终究说得没错;只是他要从他的养马场里挑一匹三岁大的上等骏马借给我,这匹马绝对可以为我增添光彩,可是不合我的身份。没错,“借”,我已经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就如同他允诺要给伊萝娜一笔嫁妆,只要她能照顾他那可怜的孩子到最后。他也想把我买下来,以现金买我的同情、买我说的笑话、买我的陪伴!我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差点跌入陷阱,没注意到已自降格调成了寄生虫。
荒唐!一会儿后我又跟自己说,还想起老先生如何大受感动地轻抚我的衣袖;每次我还没踏进门,他的脸就已经亮起来。我想起把我和两个女孩紧紧相系的真挚兄妹情谊。她们不在意我有没有多贪一杯,就算是留意到了也只会觉得开心,让我和她们在一起感到舒适自在。荒唐!疯狂至极!我一再跟自己说,荒唐透了——这个老先生竟然比我自己的父亲还疼爱我。
内心一旦开始失衡,所有自我调适与惕厉都没有帮助!我感觉到约士奇与费伦兹的鼓嘴咂舌、惊愕诧异已摧毁了我恬适自在的好心情,不禁扪心自问,你真的只是出于同情、出于同理心才去接触这户有钱人家?难道没有一丁点爱慕虚荣、耳目之欲?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弄清楚。第一步就是决定从现在起暂停造访,明天下午到凯柯斯法瓦家的例行拜访就此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