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淅淅沥沥的水响,如同梦貘的馋意,一点一点将李隆基的梦境吞噬。一直到,梦中少女明黄的霓裳也被消化,他才霍然睁开了双眼,看到龙纹金丝纱帐上渺渺的纹路逐渐回亮,终于还是回到了白昼。
还是已经到了清晨,这个秋天被这场密雨浸染,连华丽的金色都褪色。李隆基从榻上起来,旁边一个守夜的内人跪行过来,被他挥挥手驱走了。他下了榻,随手卷起青竹包银边的帘子,迎面扑来了夹杂着雨丝的凉风,细细碎碎的触感让他想起夏日湖畔的菱。
高力士弓着腰就站在殿内,看到山水屏风内有稀疏的动静,已经近前了两步,殿外伴着零星的雨点一道飘进来三三两两的私语。他皱起眉快步走了出去,张开嘴巴要责骂,只见横街那边有一个披着斗篷缓步走来的人影,那轻盈的步伐和端庄的姿态让慌乱烦躁的水汽都变的亲和了许多。
那人虽用斗篷的帽子遮住了半边脸,但高力士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从十岁进宫,跟随着皇上二十几年,这个人他又岂能不认识呢?高力士转身回到了殿内,走入了屏风以内作揖道,“皇上,国夫人元氏来了。”
皇帝垂眸,转身坐到了铜镜前,镜中的自己只显出浓重的倦意,就好像窗外的天空,被乌云压低。
他似没有要梳洗的打算,高力士悄声退了出来,对殿内的所有太监宫女传了令,全数从偏门退了出去。高力士来到殿门外,正好迎上拾裙的国夫人元氏,倒退了一步行了礼。
“下官拜见王妃。”
并没有与之下相称的一品国夫人的华丽朝服,只是朴素的绿色锦衣,脸上也没有特别的妆容,只在眉心那一点清荷的花钿,衬出一着宛如月华一般优美脱俗的风骨。
元氏眼底的淡漠带着疏远的寂寞和愁离,颔首回礼,温软的声音请求道,“妾想要求见皇上,还劳烦高翁传话。”
“圣上似是早知王妃要来,已经在殿内等了,王妃自己进去便是。”
他把“等”这个字说得很重,但元氏平和如湖水般的面容上确实没有任何反应的。在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让皇上等?只是,她很清楚——她能。
她的儿子倒是完全传了她这一身的不动声色,这样想着,高力士也从殿里面退了出来。
她已经两年没有来到这座宫殿,也以为,从此再也不用踏入这里半步。
可惜,事与愿违。
元氏解开了挡雨的披风,放在臂间,走到了山水屏风前。坐在铜镜前的皇帝连背影都是被晕染过的灰色,她低头走进,挽裙跪到边上手工精细的胡毯上,“臣妾拜见皇上,吾皇万岁。”
面对着铜镜的皇帝从镜中看到她婉约的身影,袅娜娉婷,全然不见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的痕迹。宛如一盏青花瓷,带着月色,带着烟雨,是数不尽却道不明的美丽。
“青儿,你一定要如此吗?”
跪在他身后的元氏垂眸,那一抹忧郁被晕开,扩散了愁绪。
窗外的细雨掠过了胡毯,铜镜被水滴模糊,李隆基渐渐看不清他身后的美丽。她终究还是从这样浓墨重彩的大明宫里渐渐隐去。他低下头,看着手心里那一道刀痕,那是她留给他的,唯一的痕迹。
李隆基望向了迎面而来的秋雨,轻声道,“你起来吧。”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胡毯上站了起来。在原地杵了一会儿,抬起头,看到他走到了自己面前,元雨青撇过头不去看他的眼睛,眼底却见到他在她身边蹲了下来,双手拾起了她被雨水打湿的长裙。
“皇……”她倒退了一步,裙裳从他的手中滑去,碰到了他抬起的眼睛,元雨青眉头一蹙,“隆基。”
他转身坐到了胡毯上,双手扶着膝,低下了头。
“朕原先以为得到了整个天下,可是直到今天朕才知道,原来这天下不完整。因为这芸芸众生中,竟然没有你。”
元雨青侧身而立,缄默不语。
“你来是要为琎儿求情的吗?”
他抬起头,仰望着站在一旁的元雨青。在他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之后,除了天空,他只仰望过她一个人而已。有一些东西,既然是自己先放手的,那么之后的可望不可即,也不会有人同情。李隆基起身,走到了榻边,将一封素锦交到了她手里。
“你看了之后,再决定要不要为他求情。”
她看看他,打开了手中的素锦,这清秀中透出刚毅的字体分明是她的长子李琎的亲笔。
帝将玄霜舂玉杵,王以白露贮金茎。
江风塞月皆惨淡,赵舞燕歌独娉婷。
风起画堂老人老,月斜金井卿我卿。
昔笑争名似逐鹿,今犹谋利如趋蝇。
一阵清风吹过,掠走了元雨青手中的素锦。她的目光追着这方素锦,看到靠在轩窗旁的李隆基,他望着窗外的雨,喃喃自语,“‘赵舞燕歌’——青儿,你如今还愿为朕起舞声歌吗?”
“琎儿无礼,皇上要怎么罚他随意便是了。臣妾先行告退。”她说完便转身离去。
“你是这样待你的儿子的吗?”
叫住她的声音有些仓急,她停下了脚步,侧过头轻声道,“那么,皇上您呢?”她回过身,脸上尽是没有了人气的淡然,在这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她已经体谅得够多,已无须再为那样的往事沉迷下去。
清凉的水“哗啦”一下泼到了李琎的身上,渗进他的伤口让他痛得清醒了过来,昏迷之中抬起头,看到东宫和李瑶站在自己面前。
他静静地呼吸着,好像身上的伤都不是自己的一般。
“李琎,没有想到,你也有今日。”
李琎抬头看着东宫脸上骄傲的笑容,轻笑道,“太子是故意让东宫六率府的卫士们抓不到我、烧不死我,让我落到您手中任您亲自处置吗?”
都到了这个时候还嘴硬!?东宫脸色顿红,夺过了李瑶手中的铁鞭狠狠地朝他身上鞭笞过去。他抽着冷气,被鞭笞过的地方又多了一道血痕,却咬着嘴唇没有多吭一声。
“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骄傲些什么?你有什么好骄傲的?!”东宫看他居然这样平静,脸上像涨红的柿子般,眼中冒着火星,举起鞭子连抽了他好几下,“你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说啊?”
他越是变大,李琎就越是沉默,这不是逆来顺受的缄默,而是不卑不亢的泰然。东宫受够了他这张脸,受够了他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态度!他发狠地抽着,一直到李琎血肉模糊,抽出来的鲜血飞溅到了他的脸上也没有停下来。
东宫丢开了铁鞭,从旁边拿起了烧红的铁钳,上面的烙铁已经红得透明。他快步走到李琎面前,捏起他的脸,冷笑道,“什么皇族第一美男,你要不要看看你现在是什么鬼样子?你现在只要求我一句,让本王放了你,本王就跟你保证,让你活着出去,你答应不答应?”他猛地脱开他的脸,用铁钳指着李琎,吼道,“快求本王啊!”
李琎吃力地抬起眼,突然胸腔一阵刺痛,重重咳出了血来。
下巴上还留着血,李琎满口的鲜血,漠然地看着东宫,“太子可曾读过曹子建的《七步诗》?”
李瑶霍地看向了奄奄一息的李琎,到这个苟延残喘的时候,他居然还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当他们是什么,是那些被他的故事和诗词利用和愚弄的人吗?
“该死的,我让你求我!我才不管什么曹子建七步成诗,哪怕你能够步步成诗,若你不开扣求我,我让你生不如死!听到没有?!”
“煮豆持作羹……”
“哗——”
他居然还敢念出来!?东宫二话不说就把铁钳上的烙铁压到了他的胸口!
“漉菽以为汁……”
李琎咬牙忍住疼痛,好像灵魂被抽离了一半,他蓦地睁大了双眼,眼前突然化作了一片空白,脑海中一阵漆黑,“萁在……”最后一丝气息再也没有坚持下去,他垂下头不省人事。
东宫喘着气,伸手去探他的气息,只感到虚无缥缈的一缕。他仍不泄恨,只丢下了铁钳,“哐啷”一声落到了地上,他转过身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握着茶杯的手越发紧了。
他为什么就是不肯开口?
他堂堂储君也曾开口求过他,现在只为饶他一次性命开口相求有这么难吗?他的自尊真的比性命还重要吗?
东宫不服,舀起一勺凉水又要泼过去,却被旁边的李瑶拦住了。
“六弟?”他眯起了眼睛。
“皇兄要不要想想他说的话?”
“什么?”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东宫冷笑,“不过都是姓李罢了,他真以为这能够救他命吗?”
“若是不单单如此呢?”李瑶脸色愀然,“皇兄忘了吗?父皇可是非常疼爱他的。”
东宫古怪地盯着李瑶,半晌,他生生地咽下了一口唾液,迅速地抽出了唐刀双手举起向李琎砍去——
“住手!”
漆黑的牢狱大门突然打开,强烈的光束让整个牢房霍然开朗。高处那扇打开的门前站着两个瘦弱的身影,逆着光,甚至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殿下——!”
莎娜看到昏迷过去的李琎已经血肉模糊,不顾一切地跑了下来一把推开了太子抱住了李琎。
怎么会这样……
他的身上甚至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了……
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仍阻止不了她关切的目光,她颤抖着双手触碰着他的伤口,摸到他被紧锁的双手,纤细的手腕上已经是两圈血红。巨大的痛苦让她几度要晕眩。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们这样狠心对他!?”她用力拉扯着禁锢他双手的锁铐,嘶哑着声音吼道,“放开他!快放开他啊!”
怔在原地的东宫哑然了,他呆呆地望向了上方——是宁王王妃元氏。
元氏从容地走下了地牢,走到了他们面前,秋水一般的明眸里尽是淡漠的神色,就和方才的李琎一模一样。
看到这样的眼神,东宫和李瑶才不得不承认,他们是在逃避心底的恐惧和害怕。
“汝阳王虽是重罪,但未经三司使定罪,两位殿下如此动用私刑,不太好吧?”她淡淡看了他们一眼,走到旁边取下了挂在墙上的钥匙,递给了李瑶,“鄂王殿下,无论你相不相信,珊灿是从来都没有恨过琎儿的。你觉得你的憎恨有意义吗?”
李瑶盯着她手中的钥匙,咬紧了牙关。
元氏吐气如兰,轻声道,“算是妾身求你,原谅琎儿吧。当初宁王只是想让琎儿对姚姑娘放手,成全你的一番心意,只可惜,事能料,人难料。”
他猛地一震,不敢相信地注视着元氏,她并没有躲避他的眼神。在她的眼里,他只是一个被幼稚又任性的仇恨冲昏了脑袋的孩子罢了,她心疼李琎,也不会不心疼他。
“原谅他吧。”
李瑶颤抖着手,取过了她手中的钥匙,怔怔出神地望向了不省人事的李琎。
他被仇恨支撑着的这些年,靠着仇恨活到如今,现在才告诉他,他恨错了吗?他握着钥匙,甚至回不过神来,珊灿,原来是这样啊。
莎娜恨极了,快步走过来抢过了他手中的钥匙要去给李琎解锁,东宫却在这个时候举起了唐刀。她惊诧地望向他,梨花带雨中甚至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
但东宫犹自没有把刀放下。
“我不能让他活下去。”东宫慢慢看向了元氏,肯定地说,“他不能活。”
这时,从地牢上方投来的那道光明,被一个高挑的身影挡住了。
那一道隆重的黑暗,让东宫的手顿时凉了,唐刀也霍然落地。
“哐啷——”
他像高高在上的天神俯视着人间发生的一切,用洪亮而深沉的声音说道——
“朕要汝阳郡王活。”
一年后。
下弦月露出清光的秋夜,正是长安城的菊花盛典。
京城中的士子游女们都锦衣华服,珠光宝气,油壁香车前往东南的曲江池,那儿有缤纷盛放的名贵菊花,两个月前还是夏祭的清丽,如今已经是金黄的海洋。
今年的秋天不似去年,是真真正正的“金秋”。
在缤纷璀璨的花灯间,爽朗的笑声和甜腻的情语都让这个凉爽的季节更加可人。穿梭在人流之中的莎娜细读着花灯上的谜语,却始终因为对唐文化的不熟悉而猜不出一个简易的答案,只改为欣赏灵巧的做工和周围被花灯的色草映得更加绚烂的名菊。
清脆的铃声在人流中格外的引人注意,而更加吸引人的却是她脸上明艳的笑容。看到她的笑容,都要让人怀疑夏天从来都没有结束。
她仔细看着每一盏花灯,突然瞄到了一盏兔子形状的灯,上面写着的灯谜看起来非常简单,她高兴地跳了起来,朝着人群中挥起手来,“殿下!殿下到这边来!快来看看这个灯谜啊!”
在她目光所及的尽头,一个身着秋色长衫的少年正一步一步地借开人群往她靠近。少年面色莹白,在明月之下甚至显出几分不似人类的空灵,他举起手向远处的莎娜挥了挥手,对拥挤的人流显出了几分不耐烦。衣袖滑下之后露出的纤长的手臂如同白玉一般,手腕上却留着一圈淡淡的伤印。
李琎好不容易走到了莎娜身边,微嗔责怪道,“你怎么走这么快啊?”
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指着花灯说,“殿下你猜这个灯谜打的是一个什么?”
“中秋菊开?”他侧过头,只看了那花灯一眼,瞥到她脸上小小的得意,伸手搂过了她细如柳条的腰,笑问,“你说呢?”
她低头轻笑。
——“花好月圆。”
后记
嗯,无论别人怎么看,还是觉得自己写古代言情是更为得心应手的(其实是因为根本没写过别的啥?)不管如何,因为对于大唐盛世的向往所以写下了这篇拙文,男主角也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因此还是动笔了。我心目中的李琎应该是个寂寞的人,或许到了最后连莎娜都没有办法真正了解他,但是他需要的是一个从一而终矢志不渝的人,相信他并且深爱着他。在我眼里,是因为李琎的羯鼓才能让莎娜放下对那些光环的追寻,跳出最动人的拓枝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