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没有一起留在轮船上,急匆匆地回到了家里,一看见父亲,就怒火攻心。
“白坤,你知不知道轮船运华工的事情?”三姑质问自己父亲。
“三姑,怎么对你父亲说话的!”白母呵斥自己女儿。
“三姑,商业上的事,你就别问。”白父说道。
“那就是知道了,还做过吧!”三姑义愤填膺。
“生意你不懂,也不要管!”白父说道。
“白坤,你怎么可以这么唯利是图,草菅人命。”三姑气愤又悲伤,哭着跑回房间,门紧紧关上。
白父敲门不应,知道三姑这时是不会理会自己的,就叫白母问清楚发生什么事了。
“白姐怎么了?怎么突然人都变了。”长生问道,师徒在师父房间里谈话,这船上竟然有这么大的房间,豪华明亮。
“我知道,一定是他父亲也参与到华工和妇女贩卖的事情。”吴天很是得意。“师兄说的对,白家就是面子上的辉煌,里子里败坏不堪,白姐,不对,三姑一时间接受不了。”
“别胡说!”韵雅呵斥吴天。
“我没有说错啊!”吴天很是自信。
“没说错也不能乱说。”韵雅说道。
“师父,白姐父亲是那种人嘛?”长生不敢相信,在他们面前白父是那么亲和,面面俱到。
“我不相信!”五月说道。
“这生意的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元苓对五月说道。
长生看着师父,师父看看庄仁,庄仁有些惶恐,又到他表态的时候,也是师父考验自己的时候。
“我们是安魂师,只要安抚好阴魂就行,世人好坏对错不是我们所考量的。”庄仁很是正气浩然,这是应对师父的,其实心里在偷着乐,这下三姑应该不会那么嚣张了。
“师兄说得对!不愧是出师了的。”吴天很是敬仰,庄仁搭着吴天笑着,笑得很放肆,韵雅和长生都不知道有什么可乐的。庄仁心想,总算拉一个到自己阵线了。
“对了,元苓,我们就你见过世面,这个牧师阴魂,你怎么看?”庄仁努力做到面面俱到,越来越像个大师兄了。
“我接触的洋人也不多,牧师是接触过几个,有好的也有坏的,不能一概而论。”元苓说道。
“我感觉这个牧师不是坏人!”五月说道,房间大,还有单独的留声机。
“五月,你懂什么,他说好就是好了。是好的,也不会留在船上吓人。”吴天学会了辩证思维,觉得自己也像师兄出师了一样。
“我就是觉得!”五月委屈。
“吴天,不准欺负五月。”韵雅呵斥道。
“师叔,我们该怎么办?”吴天问道。师父眼都不抬,这船上锡兰的茶叶不错。吴天只能看着庄仁。
庄仁也苦恼,“先去把三姑请回来,要不然我们话都说不了。”
“对,没有三姑还真得做不了事了。谁去请回来?”吴天问道。
“最好连三姑父亲一起请过来,解铃还须系铃人。”庄仁说道。
大家彼此打探,在庄仁指示下,最后目光都落在吴天身上,连五月和元苓都看着吴天。按理说韵雅和长生应该和三姑亲近,但是此刻,他们心中也有了隔阂,他们是安魂师,但也是人,难免会被自己情绪所影响,尤其是三姑父亲,在他们心中突然间就从白鸽幻化成魔鬼了。
“凭什么是我,我才不去。”吴天很委屈。
五月笑出声来。
“五月,你起什么哄?”吴天呵斥道。
“你干什么?”韵雅给五月撑腰。
“师弟,就你去了!正好我看见他们有个自行车,你就骑自行车去。”庄仁心中暗喜。
“凭什么?”吴天冤枉。
“就你会骑自行车。”韵雅也说道。
无奈第二天,吴天硬着头皮去找三姑回来。一路上骑着,想着怎么开口,他们才愿意来,他们不会一气之下和自己翻脸吧。没想到白家背地里竟然干这种勾当,金玉其外,知人知面不知心,自己以后要多留心眼。
来到白府,白家人没有生分,吴天自己倒防备起来,因为形象变化了的是白家。三姑父母接待的吴天,三姑一直躲在房里,她需要平复。听见吴天来了,三姑出门了,她想离开这个华丽但是可能罪恶的家。
“三···”吴天顿了一下,“白姐,能不能把你父亲叫上,可能能帮上忙。”
三姑明显能感受到吴天对自己态度的变化,三姑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父亲。
“三姑,我陪你们去。”白父不想和自己女儿关系搞僵,三姑就是自己的心头宝。吴天高兴了,没想到这么顺利。
一行人来到轮船,白母本来也想过来看的,但是白父觉得晦气,没让白母过来。
大家又见到三姑,态度脸色都变了,只有长生还礼貌地叫着白姐。三姑自然知道原委,神情落寞。本来想贬压白家一顿的,看着三姑神情落寞,还是忍住了。对于男性来说,不管之前如何高傲蛮横,只要姑娘漂亮,什么时候楚楚可怜,都依然管用。人,一直都带着一副兽体前行。
白父直接来到底舱,这船他是股东之一,自然清楚事情来龙去脉。神父不请自来,神救众人,何况这里有洋人牧师,这自然也是他的事情。
“三姑,你翻译。”白父说道,三姑没有正眼看自己父亲。
“告诉牧师,我错了。4年前,甘宁行省大旱,灾民百万,食不果腹,流民四处,饿殍遍野,难民易子而食,人间炼狱。灾民死亡过半,我才开始向美洲送灾民,我错了,应该一开始就运送难民,运送更多难民。”白父平静地说道,不愧是商贾魁首,没有畏惧和迟疑。
大家都很惊讶,没想到白父会这么说。三姑犹豫一下,照实翻译。
“牧师说:这不是你把华工关在底舱,让他们自生自灭的借口。”三姑说得很犹豫,毕竟说说的是自己父亲。
“不管你有任何理由,都不会是你草菅人命的接口。”庄仁也跟着驳斥道。
“我草菅人命?你知道送出去的华工,每年邮回多少钱回国,能买多少粮食,又救了多少人?你们不清楚,但是我都清楚。”白父说道。
牧师说了,但是三姑没有翻译,面露难色。
“三姑,你照实翻译,你爸受的了。”白父说道。
“牧师说:你当然清楚,把他们卖到美洲,赚得钱进你们银行,华工邮回的钱,还在你们银行!你们就是恶魔,上帝不会饶恕你们的罪恶。”三姑语气低落。
“对,我是商人,也是银行代理人。我不能让银行损失,没有商业的盈利,怎么能一船一船不断地把工人送到海洋对面,邮回大量外汇。没有外汇,用什么买进西方的机器,用什么建工厂出口商品,又怎么能造出自己的枪炮。三姑,你想要的民族自立,抵御外侮,不是靠你们一张嘴巴叫出来的,是靠那些华工九死一生漂洋过海,之后如牛似马的一天一天劳作换来的。不只有去美洲的劳工,还有下南洋的劳工。”白父愈渐激动,三姑也忠实地翻译着。
“牧师说:也许你说得对,目的是好的,但不是造成为一个马铃薯,送出三条人命,一船1600人,途中爆发瘟疫,到岸就20个活人,这一幕人间惨剧的理由。”
“对,船这么大,为什么一定要把他们都塞进这昏暗底舱!”庄仁质问道。
“上等舱,是他们住的嘛?他们住得起嘛?就告诉大家,这算是好的了,还有专门的货船来运送华工,那种船小,摇晃得厉害,谁都要晕船呕吐,风浪打来,搞不好还要被浇湿。路上,碰上恶劣天气,人员损耗要两成。能活着到岸还是好的,整船沉没也是常事。”白父平静地说道,可在一边人看来这是冷血,狠毒。
“爸,你太冷血了,太残忍了。”三姑流着泪,悲戚不已,大家也都义愤填膺。
“冷血吧!残忍吧!这些人的命不值钱,只希望这一代人的贱命,能换回下一代住进上等舱,挺着腰板,做人。三姑,你又做多少呢?”白父双手抓着女儿双肩,三姑不敢看父亲,啜泣不已。
庄仁和师弟妹们,沉默,每个人都可以是道义君子,嘴上。
“牧师说:那些拐来的贩卖做妓女的女性怎么解释?还有在船上开赌场,没到岸就把十年的血汗钱输光,不敢回家,又乘船回美洲。这些华工一辈子替你们赚钱了。”三姑艰难地翻译着。
“爸,拐卖妇女的事情你不知道对吧?你一定不知道。”三姑看着父亲,期待着他肯定的回答。
“爸知道,都知道。”白父平静地说道。
“为什么?”三姑质问道。大家看着白父,谴责,错愕,多是迷茫,他为什么作恶都能理直气壮,最难受的是三姑,她的世界崩塌了。
“没有利益,怎么能持续下去。每一条生命都是珍贵的,但是你们知道这中土大地每年有多少难民,又运送了多少劳工去美洲,去南洋嘛?一千?两千?不对是壹拾万,二十万,是三十万,甚至百万。千千万万的劳工出去,是靠慈善可怜送出去的嘛?三姑,我们的身家能送多少劳工?一千还是两千?”白父依然平静。
“这都是你安慰自己,欺骗别人的说辞?你知道这只是在骗你自己,我们会信嘛?这一切,你都赚钱了,不是嘛?”庄仁质问道。
“对,我是在骗自己,我双手沾满罪恶,但是我不后悔。”白父说道。
“你怎么这么厚颜无耻,不思悔改!”吴天很气愤,人们心底里头就觉得错了的就应该低声下气,认错悔改,可现实并非如此,便容易气愤。
“你就不怕上帝责罚,让你下地狱。”神父很激动,他从来都没见过这种作恶还义正言辞的。一旁三姑一直痛苦地翻译着。
“我随时等着下地狱。我们的神明祖宗没有挽救那些难民,你们的上帝也没有,就更没空来责罚我们这些罪人。”白父嗤笑道,笑得大家脊背发冷。
“天道昭昭,你会受到惩罚的!”庄仁驳斥道,道理很响,声音却很虚。
“来吧,只要不牵连三姑就行,她一无所知。可你们觉得这天道靠什么运行?道义?上帝?都不是。在这乱世,人生下来,活下去就是天道。人可以活的优雅高贵,正直坦荡,但是人命从不比蝼蚁高贵。这些优雅高贵下面不就是这穷困不堪嘛!”白父笑着。
幽暗的底舱,陷入沉寂,每一个人都在怀疑,怀疑自己,怀疑世界。人们总有满腔愤懑,我们人人都觉得自己是正义的化身,可今天,大家心里的愤懑没有了针对和发泄对象,原本假想的那个本该悔不当初的对象,竟然是如此强大,那个能发泄的对象,变得越来越模糊,一腔的愤怒没有了发泄对象,只有对自己深深的怀疑。
气氛僵在那了,但是事情总要解决。庄仁看着师父,现在的情况确实超出了自己的理解范畴。
“阿仁,你是干什么的?”师父问道。
经师父一提醒,庄仁幡然醒悟。对,自己是安魂师,什么世事纷乱,并不是自己关心的重点,师父从小教育自己守住自己的本分,自己心中的天道。
“你和牧师说,人世自有世人忧,他是阴魂,就应该随着肉体一起消散。”庄仁对三姑说道。
“牧师说:他不会离开的,只要这船上还有罪恶,他就不会离开。”三姑传话道。
“三姑你告诉牧师,这艘邮轮已经不需要再运送华工,也不需要运送华工了。况且这艘船以后通行方向多为欧罗巴和南洋,乘客多是留学经商,这样才能改变我们的国家民族,少一些悲剧。要守他也守错了地方,甚至走反了方向。但是也保不齐以后再爆发难民潮,再送美洲。”白父说道。
又陷入沉寂,人多得是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