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折千纸鹤。
每次折完一个千纸鹤,我就会想起七岁那年夏天的故事。
爸爸妈妈出差去外地,将我寄养与婶婶家。和爸爸妈妈做好一定要听话的约定后,我牵着婶婶的手,离开了家乡,去到了很远的婶婶家。后来我才知道,婶婶居住的村叫丹下村,距离我家也不过十多里近。
婶婶一家人很和蔼,婶婶总是忙于家务,经常甩手一抹脸,然后用很大的声音喊道:“哎吆,可把我累死了!”然后叉腰看着叔叔。叔叔满脸络腮胡子,总喜欢端着本书,对着书本经常“嗯嗯”的做着各种表情,听到婶婶的抱怨,就会把书放下,小声说道:“那就歇会吧。”婶婶端着脸,“嗯”的应一声,过来把叔叔的书收起来。然后叔叔追着婶婶讨要书本。夏日的阳光里传来的都是二人琐碎的争吵声。
叔叔婶婶时常背着锄头下地,留下堂姐照顾我。堂姐在靠窗的桌子坐下,摊开书本,装作很严肃的样子读书,她读得很大声,连外面树上吵闹的蝉声都不及她声音大,可是她又没耐心,读了几句,停下来把眼瞅向窗外。
窗外是一片花园,长着各种散发着药草香味的花,叶子粗壮而硕长,盛开着各色颜色的花骨朵。姐姐停下来,眼睛一直凝视着一朵蓝色的花,上面有几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让她移不开视线。
我拉了下堂姐的衣裳。
“姐姐,陪我一块玩吧。”
“我现在在学习,你不要过来烦我!”
我委屈的走开,打开花园的小门,进来随手摘了几片叶子,攥在手里,坐到地上,看几只鲜艳的蝴蝶飞来飞去。
堂姐见了我蹲在花园里,翘起脚尖朝着我喊:“弟弟,帮我捉几只花蝴蝶来。”
我拍屁股站起来,小心翼翼的靠近一只颜色最鲜艳的,屏住呼吸了片刻,然后双手猛地捂过去,蝴蝶反应很快,张开翅膀,不做留恋的优雅的飞走了。我试了几次,全都以失败告终,花园的蝴蝶也几乎都被我惊跑了。
堂姐很是生气,离开书桌,追我到花园里来。
“蝴蝶呢?你一只也没捉到吗?”
我张开手,手里只有粗长的茎叶和几只揉碎的花瓣,夹杂着汗水和泥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堂姐嫌恶的转过头去,很夸张的大声“噫”了一声。
夏日的暑气蒸腾着大地,所有人都被热的垂头丧气,连花园的植物都耸耷着脑袋。被暑气笼罩的我,突然想家了。心情变得忧郁起来,对所有事都提不起兴趣,坐在狭窄充溢热气的堂屋里,我只是低着头想念家里的味道和爸爸妈妈做的饭菜,想着眼泪就吧嗒吧嗒落下来,婶婶这时就会叹一口气,一边口里无奈的说着:“这是怎么了啊?”一边过来安慰我。堂姐就会在一旁学着叔叔的模样,把手张开,肩膀抖动起来,然后大声的哀叹:“没办法啊,没奈何啊!”
傍晚的时候想家的感觉最为强烈,会像妈妈带我在黄昏在大海边看的潮水一样,慢慢的涌上来。我会情绪低落的在门前一株梧桐树下蹲下,看着远方昏黄在群山间蹲着的太阳,慢慢的藏起自己,直至最后一丝光亮也藏于山下,天空渐渐的转黑。我用手抚着大树,一边想着今天太阳会去藏那座山下啊,一边眼睛在渐暗的群山间穿梭。待眼睛看的累了,我就起身回家,心里庆幸着一天又过去了。
叔叔婶婶要去田间劳作,留堂姐和我在家里。堂姐在风扇边吹风,将脸对着摇头晃脑的风扇,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声音好像被风扇卷进去,与机械混合起来,传出奇怪而震颤的声音。我见状也靠了过来,学着堂姐对着风扇发出“啊啊”的声音,堂姐正玩得开心,见我靠过来,撇着嘴走开,到自己的屋里去了。
我正对着风扇叫的开心,堂姐收拾了东西出来,挎着一只粉红色的布包,远远地朝我喊:“不要离电风扇太近啊,小心削了你的鼻子。”我立刻捂住鼻子逃开,跳到堂姐身边,好奇的对堂姐说:
“姐,你要出门吗?”
“对啊,我要上学,弟弟你乖乖在家等我回来啊。”
堂姐一边整理自己的头发,一边心不在焉的对我说话。
我立刻拽住姐姐的衣裳,一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笼罩着我,在热气腾腾的屋里,我用很郑重的声音对堂姐说:
“姐姐,我也要去。”
堂姐也不理睬我,把风扇关了,将布包挎到肩上,拉开正门就准备出发了。
我小跑着追出去,堂姐走的不快,三两步就被我追上。树荫里,她回身看着我,无奈的耸了耸肩,回身锁上门,同意我跟她去学校了。
下午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我们头上,聒噪的知了在头顶“知了知了”的叫个不停,铺着石头的小径通向不知名的远方,我怀着激动的心情行走于小道,好似要去远方进行一场奇妙的探险,心里怀着期待和不安,让我的脸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折射着头顶洒下树荫的光影。
走进低矮的铁门,宽阔无边的操场霎时映入我的眼帘,穿着各式颜色衣服的人跑来跑去,跳皮筋的、踢球的、踢毽子的、拥挤在一起耍闹的,笑声、叫声、拍手声、吵闹声混成一片,对还未正式上过学堂的我,宛如进入了奇妙的探险王国,里面的一切都充满了不可思议。
我像进入动物园一样,东张西望的被堂姐牵走。堂姐紧紧牵着我的手,生怕我走丢了,不时转过头来看我。穿过喧闹的人群,堂姐领我到了一处四方形的台基上,一根高高的旗杆插在里面,堂姐拂了拂台基的灰尘,示意我坐下,叮嘱我一定要在这里等他,若是她不回来,绝对不许走开。
我眼睛全被周围的人群吸引,也没听清楚她说的什么,随口答应了几句,又将注意力转回操场。
灼人的日光晒在我的身上,偶有微风吹过,伴着干燥泥土和微微汗水的味道,让我心情前所未有的放松起来。我伸直了腿,长长的舒了口气。
刺耳的、不知名的铃声突然响起来,所有操场的人彷佛被瞬间被谁呼喊,一窝蜂的跑开,钻进了一排红色低矮的平房。我眨了眨眼,操场已经空无一人了。
我孤独地坐在台基上,烈日像摩擦过得螺丝钉一样灼人,我茫然站起来,头顶着直射的阳光,漫无目的、晃晃悠悠的转悠起来。
沿着开满绿色爬山虎的低矮的围墙走,用手抚摸着粗砺的围墙石隙,感受手指上细微的摩擦痛感,闻着绿色爬山虎的强烈的呼吸香气,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不同的空间,周围刺耳的蝉鸣和滚烫的热气全都消失,对我而言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了。
走得累了,我停下来休息。额头、脖颈都是汗水,缓缓的流入我的身上,把白色的衬衫打湿一片,粘粘的感觉让我十分难受。我不停的用手擦拭着额头,汗水依旧不停。令人晕眩的热气和啪哒啪哒低落不停的汗水,使我萌生出回家的念头。
我寻着记忆,向大门走去。踩着发烫的沙土路,走了半天,依旧没有找到出去的大门。我一直焦急的围着石墙打转,在我想象中,若是沿着记忆找到不到出口,围着围墙走总归能找到,谁家的大门都是开在墙上的啊!
汗水啪嗒落在地上,我还是徒劳的围着围墙转,心中被委屈慢慢填满。我终于坚持不住,随便寻了一座破旧的瓦房,坐在紧紧闭着的房门口,把头埋进双臂间,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我正埋头双臂间伤心的哭着,屋门“咔”一声响,然后被人迅速打开了。一道明亮而清脆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小同学,你是怎么了?怎么哭的这么伤心?”
我抽抽搭搭的啜泣着,回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位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头发简单的扎在脑后,面容清爽,一双眼睛含笑的盯着我。
时间彷佛被停滞,我长大了嘴,看着女人,呆呆的不知道说什么话。双方沉默了片刻,女人过来牵住我的手,一边走一边说道:
“进来再说吧,外面很热。”
我反应过来,小声的向他解释:
“我跟我姐姐一块来的,刚才想回去,迷路了。”我颇不好意思,说话时只顾低头看着脚尖。
女人依然用温柔的语调回答:
“没关系,先在老师这里呆一会。一会你姐姐就来找你了。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我小声告诉老师姐姐的名字,然后拿眼睛瞥向教室。
教室很宽阔,地下都是红色的砖头铺就的地板,十几张泛黄的课桌整齐的摆列着。几扇窗户半开着,偶有几片玻璃剥落,微风吹进来,青草的清香伴随着瓦砖略有潮湿的味道,让我迷醉不已。
几个年龄比我大的同学端坐在堂下凳子上,眼神好奇的在我身上注视着,让我有些害羞,悄悄抓住了女老师的衣服。
老师俯下身体,带着淡淡的微笑,用商量的口吻对我说道:
“老师要讲课,不能陪你玩。你去下边找大哥哥、大姐姐们,陪他们坐在一起,一起听我讲课好吗?”
望着老师澄澈的眼睛,我放佛接受了巨大的艰巨的任务,狠狠的点头“嗯”了一声。
我踩着排列不平、坚硬而有质感的砖地,走到了两个女生附近,旋即被她们桌上的千纸鹤吸引,淡红色的灵巧精致的千纸鹤,静静的立在课桌边沿部分,折射着窗外洒进来的阳光,使我瞬间喜欢上了这个纸鹤,我把目光转向两个姐姐,鼓起勇气向她们询问: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两个姐姐对视了一眼,其中穿红衣的短头发姐姐点了点头,又彷佛怕我没领会她的意图,急忙补充了一句:
“可以,可以的。”
她伸出手臂,把我小心的抱到高高的板凳上。手臂不小心触到了我的脸,清凉而又舒服。
我夹在两个姐姐中间,有些郝羞,前侧的一位瘦弱的高个男生一直回头看我,让我更是坐如针毡。直到老师提醒了他一句,不许掉头。他才收起他旺盛的好奇心。
我一直把眼睛注视向课桌洞里,外侧摆着一些书,里面黑洞洞一片看不清楚。对我而言彷佛巨大的藏宝库,我小心翼翼伸出手,在里面随意摸索起来。两个姐姐把头抬着看向黑板,全神贯注的听课。我带着打破禁忌的不安,被发现而训斥的害怕感觉,这种混合的禁忌感觉,让我内心“咚咚”直跳。我摸了一会,手里感觉触碰到一块软绵绵的布料,小心的拉了出来,放入手里仔细端详,是一块白色的边角绣着绿色水纹的手帕,洁净而又散发着淡淡的肥皂香味。我端详了片刻,不舍的把手帕放进去。猛地被我左侧的姐姐抢夺去,她梳着长长的黑发,箍着一个粉红色的发卡,脸色有些泛红。
她快速把手帕塞进桌洞,头部移向黑板,嘴里小声说着:
“不要捣乱,听课。”
片刻,她悄悄把桌上的纸鹤递给我。
我接过手,心里欢喜极了。低着头拿在手里把玩,我翻来覆去看了几通,心里一面为纸鹤的精巧而赞叹,一边想着如何用纸才能叠出这样漂亮的纸鹤。
窗外传来的蝉鸣生,老师清脆而娓娓动人的讲课声,同学偶尔的咳嗽生,在这燥热的夏日里,勾勒出一副使我难以忘怀的场景。
午后的阳光和这舒服的氛围,使我生出倦意,趴在桌上,眼睛渐渐地合上,周围的一切景象在我眼睛里模模糊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周围的吵闹声吵醒。困难的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堂姐哭的红肿的眼睛和一群陌生大人们关切的眼神。讲堂上的女老师和坐我左右的两位姐姐,以及四周的其余同学们,俱都消失不见了。
后来听堂姐讲,学校的清洁工听到学校废弃多年的教室里有传来孩子的说话声,就报告给校长。校长正安慰着哭泣懊恼自责的堂姐,听到清洁工报告,领了老师们,打开锁着的铁门,见到正趴在课桌上睡的正香的我。
大人们都好奇我是怎么进来的,我闭着口只说不知。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情,后来,我离开叔叔家,回到老家,再也没去过这所学校。
但是,夏日的这件事永远印在我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