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怀着轻松的心情去下面的一个小吃店里吃了一碗阳春面。店主认识我,付账时,他对我说:“人逢喜事精神爽,看你这样高兴,是要到国外去讲学么?”
我说:“是的。”
“是去美国么?”
“是一个比美国更美的国家。”
“比美国还要美?”他愣了一下,“那是个什么国家呢?”
路灯把我的影子变得有几丈长。我一边走一边看着那个又长又黑的身影,在古代,这样的身高,注定会成为山大王的,手下有喽罗数千,看见有人有车过来,林中锣声嘡啷一响,立即捉上山去。
一个多年未见的表弟忽然找到了我,表弟还带着他的两个朋友,三个人,在楼下的草坪前坐着抽烟。我回来时,表弟率先站起来,一边叫我,一边飞快地朝我走了过来。随后,他的那两个朋友也都过来了。
三个人还没有吃饭,我又带他们去一个饭店里吃饭。他们吃饭的时候,我在一边想,一会儿是否要带他们去附近的宾馆住宿,我悄悄地摸了摸我身上,意识到住宾馆的钱不够。又想到家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不如就让他们住在家里吧。我看见他们的脸都很黑,手也不太洁净,像是有几天没有洗过。表弟,很多年前那个眉清目秀的男孩,现在胡子很黑,脸上的汗毛也很重,已经很难再觅到很多年前的那种样子了。
从饭店里出来,迎面的风一吹,表弟的一个朋友很响亮地打了几个嗝。另一个朋友对他说:“吃多了吧?”
打嗝的那个有些委屈地说:“还说呢。我说不吃了不吃了,你还非让我再吃一点儿。”
那个说:“不吃不就剩下了么?”
我对他们说:“剩下就剩下。”
走在前面的表弟忽然说道:“城市里真亮啊,这得要费多少电呢?”
打嗝的那个说:“像白天一样哩。”
另一个说:“电都给了大城市,怪不得在咱们那里老没电呢,磨面机磨着磨着就没电了,一停就是好几天,机器里一半是颗粒,一半是面,都没办法往回拿。”
我听着他们的谈话,想起了舅舅一家人住着的那个遥远的地方,童年的山岗,小河,红马拉着车,白马在后面跟着,雨地里,一个戴草帽的人正在模模糊糊地跑着……
回到家里,表弟四处看了看,说:“就你一个人?”
我说:“对。”
“嫂子呢,还没回来么?”
“她出差去了。”
听到表嫂不在,三个人都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渐渐地,他们也不再那么僵硬了。表弟到处走着,这儿看看,那儿看看,连天花板上也仔细地看过了,看过后,表弟对我说:
“哥,没想到你住得这么小。刚来到这里后,看着那么多的高楼和别墅,我还在心里想,哪一栋是表哥和表嫂的呢?”
“哪一栋都不是。”我对表弟说,“住在那里的是别人的表哥和表嫂。”
他们笑了起来。
我拿出烟给他们抽。不到一个小时,三个人就抽光了一包烟。表弟走到阳台上,小声地问我:“哥,还有烟么?”
我又给他们拿了烟,开了窗户。幸亏晓凌不在,这样的情景她是不能够看的,更不能够接受。
让他们洗澡,他们说:“不洗了,前两天刚洗过。”
我对他们说,那就睡吧。
表弟的两个朋友先躺下了,我又和表弟说了一会儿话。我问了问舅舅舅母以及两位表姐的情况,表弟对现实不满,却又无可奈何。舅舅舅母都已去世了,两位表姐都还过得去,却又说不上有多好,不知道她们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小时候,我曾认为她们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认为将来无论什么样的人娶了她们,都会使她们受到委屈和沦落。
表弟说:“那个地方不行了,已经没有风水了,人住在那里只会一年不如一年。”
两条清澈的里面有小鱼和蝌蚪的河都消失了,树木也越来越稀疏,人们每天吃一口饭、睡一个觉,也没什么好盼望的,好等待的,终极目标似乎就是在等待寿日的结束。
我问表弟这些年都在干什么,表弟说,什么都干过,什么都没闹成,最大的收获就是失去了认真做事的耐心,心情也越来越坏了。说是狗熊掰玉米吧,还没有人家狗熊那种新鲜好奇悠然恬静的好心情。另外,狗熊多自信呢,连老虎都不在它的眼里,狗熊坐在树墩上对老虎说,别在我眼前跳来跳去的,小心我一巴掌拍死你。老虎也害怕熊掌呢。又说了一些别的人和事,有些是我知道的,有些是我不知道的,但表弟却以为我也知道。他说,南山上的那个庙,本来已经破败得不行了,就快要塌了,可近几年,每到初一的夜里,里面就会亮起灯火,站在村口,看见那里灯火通明,听见有丝竹管弦在演奏,又隔着窗户看见有宽大的袖子和彩色的长绸在飘舞,过去看时,却又没有了,里面依旧是一片漆黑,柱子歪倒在一边,香案上是厚厚的灰,蜘蛛网轻轻地颤动着。
我问表弟那是什么?表弟也不知道,说不上来,一脸的茫然。
我对表弟说:“你也睡吧。”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屋里的空气十分不好。我叫醒表弟,对他说,我得去上课,学生们都在等着我。表弟说,你去吧,不要管我们了,我们一会儿起来就走了。我说,既然来了,不要急着回去。表弟说,不住了,你也怪忙的,今天我们就要回去了,已经出来好几天了。
晚上,我回到家里,表弟和他的那两个朋友都早已不在了,但屋里还残存着他们留下的气息,我打开窗户,让风进来。那时候我并未留意少了什么,直到第二天才忽然发现那个双耳的汉代陶罐不见了,那个陶罐比一般常见的陶罐要小,只有一个茶杯那么大,十分精巧,那可能是我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肖秦证实它成形于西汉文景年间。我想了一会儿,我不认为是表弟带走了它,极有可能是他那两个朋友中的一个。我不收藏什么,因而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惜的,不会像那些收藏者一样捶胸顿足,仿佛被人剜走了一块心头肉。只是有一丝遗憾,遗憾也不是因为失去那个东西,而是为了表弟。但愿他们在路上别打碎了。
岳母打来电话,问我们最近都在干什么?又说,晓凌也很久没回来过了。我听了,心里一惊,晓凌告诉我说,她要搬回父母那里去住一段时间,原来并没有回去。于是,我对岳母说,我还是老样子,每天上课。晓凌最近很忙,不过我会告诉她的,让她抽空回去看看你们。
我的自行车坏了,我去修车的时候,看见肖秦也在那里修理他的自行车,肖秦自己动手,修车的师傅则在旁边修理另外的一辆车子。我在想,庞大海的自行车一定也坏了吧。
肖秦对我说,前天看见你们家宁教授了,和两个汉学家在说话,一看就是两个垃圾。
我说,是么。
肖秦说,也只有到了中国这种国家,他们才会有价值,他们很聪明,知道该去哪里。
修车师傅在修理我的自行车,我蹲在一边,看肖秦修车,看见他的手上全是油,看见他像某些历史一样瘦削、黯淡,不大容易被人记起。很多年前,我们第一次认识的时候,我和他都还没有结婚,现在,他的头发已一片花白。
十几年过去了,我们都在生活面前败下阵来。
大约两三个月以后,我与晓凌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
分手时,晓凌拿出一笔钱给我,我不要。晓凌说,别和我争,以后你会用得着的。
房子她也不要。我要搬出去,她不让搬。她说,搬出来,你去哪里住呢?又说,想搬你就搬,反正腾空了我也不会回来。
我说,那就先不搬。
听到我这样说,晓凌笑了,我看到了那笑容里的忧伤。
又说,抽烟不要抽太次的,好一点,少一点。
我对她说,我都记住了。
又说,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不会不管。
我点点头,我知道这是她的心里话。
一个人的日子简单多了。
我每天只吃一顿饭,一顿饭也足够了。我突然发现时间如同大海一样丰饶而辽远,多少年了,我从未对时间有过如此的概念和印象。
我给学生们讲授英国文学,苏俄文学,一些人过客一样从我的眼前和声音里匆匆地流过去了,穿着灰色法兰绒的背影犹如伦敦的天气一样令人惆怅。一些人远远地站着,站在紫色的荒原上,被浓雾笼罩着。那中间有一个令我无论任何时候想起来都会感到揪心的年轻女子,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的作者,一个从来都羞于向他人谈论自己,谈论自己的构思和理想的年轻女子,她的绝大部分的段落都是在家中的厨房里形成并完成的,犹如一只毛茸茸的雏鸡在羞怯地成长。家里来了客人,她在厨房里为他们烹煮食物,一边照看着火上的布丁,一边回想着萦绕在她心间的故事。现在的女人,张口事业,闭口成就,言必称自己是做大事的,以不进厨房为荣。年轻的艾米莉·勃朗特去世后,她养的那条狗一直卧在她是卧室门口,两三天不吃东西,它也许不知道,它的主人再也不会从里面轻轻地出来了。
三十年代末,玛琳娜·茨维塔耶娃带着她的十四岁的儿子穆尔借住在戈利其诺,其时,丈夫和女儿已被处决,玛琳娜与儿子在作家基金会的一个创作之家搭火,别人都有基金会提供的生活补助,只有她没有,每隔一段时间,创作之家都要求她去结账。穆尔喜欢甜食,一有了牛奶,玛琳娜就熬牛奶软糖,熬好了,满满的一大盘,穆尔一下就吃得精光。年轻人,不懂事,只知道索取,只知道顶撞,从没有为他的母亲做过什么,是个宠坏了的孩子,对母亲很苛刻,没有礼貌,而她什么都原谅他,有时候为他哭泣,悄悄地走开,盲目地爱着他。他们租住在一间简陋的旧房子里,这位头发斑白、容貌超群的女性,有时眼里会突然出现绝望和痛苦的表情,比任何言语都更强烈地说明着她的内心。没有人去助她一臂之力。两年以后,她自杀身亡。又过了几年以后,没有了母亲的穆尔也死了,还不到二十岁。二十几年以后,她的妹妹造访戈利其诺,看到了姐姐生前坐过的岩石,曾经独自走过的小路。一位当年的管理人员,现已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惊讶地迎出来:“啊,像极了,连走路的步伐也是那样的轻快。”
大约又是半年以后的一天,我忽然接到晓凌的电话,首先问我过得怎么样,我告诉她还是老样子。又问我为什么从来没给她打过一个电话,我对她说,主要是因为没有什么事情。电话那头传来她的笑声,那声音是我所熟悉的。晓凌问我,还是一个人么?我说还是一个人。有没有认识什么女的?没有。
“我就知道你没有,所以才要打这个电话给你。”她说。
接下来,她告诉我,大学出版社有一名校对员,叫毛春花,一年前丈夫死了,现在她是单身一个人,人长得也很漂亮。我渐渐地听出了她的意思,她是想促成我和那个女人结婚。
亏她能想得出来。我问晓凌:“这事你难道觉得合适么?”
“怎么不合适?”她说,很快又说:“不把你安顿好,我也不踏实。”
我说:“我已经很好了,你尽可以放心。”
“那不行。”她说,还是从前的口气。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过了两天,晓凌竟真的把那个叫毛春花的女人领来了,把毛春花介绍给我后,她就走了。听着她渐行渐远的声音,我一时竟不知该如和面对这个叫毛春花的女人。也许是晓凌已提前和她说过什么了,毛春花却一点也不拘谨,倒显得比我还要随意、大方,每一次对话都是先由她主动发起,我像是一个被访问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