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街道,车仍不倦的穿流,像一盏盏跃行的油灯,把夜驱散成薄薄的昏惑。余光露出车窗,未投射便被甩开,流出的该是只有几毫,更不会慷慨的搵熅城市。车灯高效的将光线聚成一致的射线,无需梳理,引导车辆驶向明确的一点。
刚下立交的车流在一个右拐的路口被分流,一行驶向灯火迷乱的市中心,携一群寻欢纵乐的年轻人,另一支多是公交大巴,在昏暗中吃力的反射出不同的颜色,不只一路。
在经过几个站点之后,大巴紧紧稳住向前的惯性,像是一个七旬老人断续残喘一番后熄了火,这个站将会停很久。
熄灯后的车厢,突然而至的黑暗引发一阵骚乱。原本紧凑的安置,因为不安和防备,相互倾轧。“他妈的!谁的狗腿!敢动你爷爷!”突然的一句粗口打破了黑暗的幽闭,车门咯噔拉开。人群像一群蛾蝶拍打笨重的支躯,奋力涌向车外。趋光似乎不如惧黑来的贴切。身强力壮或是身无冗物的自然是突破的强者,争端却是盲目。
车内的慌乱不断升级。强者之间的游戏,弱者无辜受害,在后门的侧椅两端空架起满满一麻皮袋的物品,一端薄薄的靠在靠背上,摩擦吃力,摇摇欲坠。行李的另一端,被一男子用背甲紧紧抵住。男子的一只长臂用力的抓住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女孩站在座椅前,脸部因为父亲的握力,露出疼痛的表情。另一只手挽在胸前,小小港湾里,安睡小小婴童一枚,安然恬静,降临人世不久,全然不知自己或是父母的苦难。男子的身旁,弓坐的该是妻子,尽管占据着空位,身体用力的痕迹是满弦,只为给身旁八九岁摸样的女儿多留一点空间。
一家五口此刻心力聚合,相互支撑的构架像一艘孤船,浸受海浪的抛击轧拍,内心惶恐,唯一的指向是彼此的关切。保持定然通常是弱者的求生之道,实时多是奢求。
一阵山洪的爆发过后,车厢被冲携一空。父亲准备起身,冗繁的旅眷,让男子惘然,无力感再一次袭来。“还不滚下车,磨蹭什么呢!”司机的斥骂打破了男子的凝滞,唯诺的自贬让无力感变得有所凭据。对面一个女子,一手提起化纤大提袋,快步走向男子,提过男子放在车门前的袋子。“我。。。。来帮你吧,这只手还空着呢。。。。。。”,怯懦的语气成了主见的引导。一家五口在拖拉一番后,总算是着了陆。
此刻夜间十点,虽是南方的深冬,在城市只有常灰的硬叶林,少了自然的区分度,全是萧瑟的寒意。城市的繁华在夜里化作粒粒宝石,射出炫灿的光芒,五光十色,惑人心智。
亮热同源的自然光,教化生物养成趋光的本性,多是奔热去的,而对于多了心智的人,亮和热,相互作用,已分不出谁是基本。人猿在山洞彻夜安睡,在黎明时分,立于山崖之巅,盼首仰望,一瞬的亮光驱走因为视却不见带来的不安恐惧。暴雨的突至,地动山摇的惊扰,一切的不确定让人惊恐,恐惧空造出超自然。唯有天明昏惑定时来临,这是唯一的启示:有定然的便会有了然。
人类勇气的源头该是有关于光的。而在灯火迷乱的情景里,多少有点动摇单纯的勇气。
下车许久的人群没有丝毫散去的意思,站在广告灯下,被灯光困住,多是民工。寒风吹过,人群湖水般瑟缩一阵,向光源收缩,大家都觉得暖和了一点,却不知这温度来自彼此而非灯火。
最后下车的一家五口站在最边缘,旁边是随着下车的莲生——身穿全黑的运动衣,似乎刻意融入黑夜,一米六出头的身高,宽松的运动衣掩盖了身材,从寒风中摆动的衣角不难看出瘦弱干瘪的身形,略显驼背。眼睛收起全部眼皮的遮挡,像是受惊的猫拉圆了眼睛。因为没有方向,失去聚焦,眼神空洞暗淡,没有任何对外界的索取。世界已然超乎两个黑洞的吸取范围。
稀疏的头发追着寒风散乱飘飞。莲生手伸进衣兜,拿出发圈,将头发随意捆扎。脸的轮廓清晰起来:全由头骨绷出的脸型,缺少肌肉的铺垫。前额上的头发基本秃落。若不是眼神里胆怯的出卖,该是有些许骇人的突兀。
神貌多申明生命的遭遇,超出弹性限度的,便被记录。莲生,便是能轻易引起人超乎善恶之外探奇心的人。
一泄如注的人群,在失去压力之后,便失去了方向感。抱怨为什么没有直达目的的车。车站后,一家餐馆正在最后的清理,带油脂的污水四处流溢,喂饱旁侧小巷坑洼的饥渴。霓虹在水面的反射被油光模糊。亦如人群眼里的光火。一辆过往车辆扫过的车灯,照明了小巷悬于路口电线杆上的路牌:昆明站。人群瞬间流动,争先奔走,似逃离苦难的急切。漂零的时日催生无时无刻的自我驱逐,惶恐不可终日。莲生拖起行李,随人群奔走。五口之家,落在最后,被抛弃般无助。
一阵狂奔。小巷的静谧被人群打劫。
突地人影在巷子出口堆叠,后面紧跟的人群因为反应迟钝,引发一阵碰撞谩骂,但又一下子静下来:通明的灯火犹如白昼一般填充夜的空洞,庇及整个站前广场。矗立的巨大照明灯,高傲的施舍没有温度的光明,侵蚀着人群幽闭的内心。这是黑暗和光明的对抗,光明能驱走黑暗,但并非无处不至,人多是光的迷信者。
以维护秩序之名,广场中央护栏围出大片的空地,是旅客休憩的范围。在平面之上,任何突起的物体:人,遮阳棚,围杆都成为一把剪刀,剪开光和暗的牵连,形成强烈的空间割裂感。
虽是深夜两点,广场上却是人影错综。到达很久的多是固定的树立或是坐卧,像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只是光与暗的需求对调。人多侧脸暗处,疲惫无需特别的关照。从小巷冲出急促的人群,被光线的暴露突袭。似乎需要做好准备掩饰一番才肯登场。
人群在几番周折之后终于汇入洋流。这只是第一站,之后他们会相继搭上不同的列车驶向各自的目的地。他们中的大部分还有漫长的等待。
莲生便是其中之一。她提着装满行李的袋子,冲在人群的前面,在广场上抢了一个靠近护栏的好位置,从袋子里抽出一张等车时顺手接过的宣传单,靠着护栏坐下。心里暗暗地窃喜:累的时候便可以靠一靠。同时庆幸自己下车后没有再给予无助男子帮助,否则现在该是在广场某个暗角。
城市尤其是车站的治安通常是不好的。
莲生将手放到衣服内兜里摸索好久,掏出一张白色的纸片,借着灯光确定着列车的时间:2011年8月7日星期日 14时。仔细算一下,要在车上待38个小时,现在是晚上3点,加上等车的时间,回到家乡还需要49小时。而莲生离乡已是4年之久。
旅程的始末常会引起人的一番忆节,不同时空下人积累迥异的感性体验,一旦改变,则需要转换一套新的处世法则。莲生的回顾跳出了四年的光景,仿佛一束光穿透一道道防线,最终消失在记忆的空白处。彻底的拖出,恍如一世。篇章跳跃,串联的难度巨大。过于丰富的阅历,因为缺乏理性的思考,找不到出口,被挤压破碎,却是片片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