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风很是凄冷低沉,吹动着沉沉的阴云,隐去这落日余晖。在空濛烟雨里,这一片天地,显得空寂而清远。
身着儒家样式却有几分道家服饰姿彩的乐怀仁凭虚踏风而来,衣摆足下溅开的水沫如同阳光下四散的尘埃,身体轻捷仿若惊飞的鸿雁,薄雾环绕,若隐若虚,飘飘忽仿若神明。而在他踏上走廊曲折幽长的竹制沿木上时候,发现那个尚且年少的清清秀秀女孩,就坐在厅前的缘侧边上,脚下悬空轻摆,手里拿着一把玉米,正在喂鸡,羽毛湿漉漉沾染不少泥水的老母鸡带着一群黄毛绒绒的鸡崽,缩在缘侧下与脚边的干燥处,低头啄食。而豆蔻女孩的目光则看着小院中心竹林那一圈浅水惊鹿上,听着阵阵仿佛敲木鱼的清脆声音,少女的心思逐渐飘远。她所思的是什么,并不知晓,但从她不觉勾勒出的笑容看来,定是极为欢喜的事情,也许是少女初开的纯真情怀,或许是似老人般回忆的过往。
听到乐怀仁脚步声后,少女回过神来,扭头看了他一眼,乐怀仁微微一笑。少女不知是性格颇为腼腆,还是天生冷漠喜静,亦或是被乐怀仁这张陌生的大叔脸所吓到,连忙起身缩进了屋子里,乐怀仁神色一顿,在颇显尴尬里就当这样是回礼了。
见没有人来接待,乐怀仁也并无多大拘束,似是在自己家里那般悠闲肆意,沿着竹廊缘侧细细观赏这清隐楼阁风采。而后片刻,便见这少女又走出屋子,来至乐怀仁身前,学男子一般拱手作揖,甚是娴雅敬重,没有半分逾礼之处,
“家父已经备好酒菜,请先生往林中亭阁一叙。”
少女一抬头间,乐怀仁便已瞧得清楚她的样貌,但唯独令他颇感惊讶的却是这清雅又缠着泥土气息的少女,有着一双不俗的眼眸,衬托着她仿若夜空的繁星,不过乐怀仁也未曾多想,毕竟越渐修行,越见奇人,撇开心思微作点头之后,乐怀仁便随着少女沿深入竹林的长廊走至小山丘溪水边。
清澈流水从光滑石间涓涌流下,和着雨打竹林声与偶尔的叮咚声,倒也足显自然清静,而便在这小山半腰隐藏处,则有着使用古竹枝干搭建的重檐亭,一副粗制匾额,一对言志对联,乐怀仁驻足细看,剑眉微蹙,轻轻将之念叨出来。
“竹源亭”
“水涨水落缺舟不渡,风来风往自诩俗人。”
一读一看便知是柳清柳文渊的字,缘由倒是很简单,委实是这字的风格太过有代表性了,却在意境之上卓然而不同,比如这“竹源亭”三字,随心所欲一气呵成,大有飘然若仙隐世独立之感,“缺舟不渡”四字,如若霹雳,雷霆万钧,更明志问心,气魄极大。而最后这“俗人”二字,却又是写得枯寂无奈,悲愤落寞。寥寥数字,字体大同,却透着书者变化的心境,着实是出于大家之手。
乐怀仁站在重檐竹亭前的蜿蜒石阶上,身体前倾,脑袋仰着,静静看着这些字,脸上嘛,要多失落窘迫便有多少尴尬。想他当年与柳清一同在太学宫求学,被太学之主称呼为天纵英才,无论诗书礼仪无一不独占鳌头,即便是这柳清柳师弟也差了自己不止一筹,可如今,乐怀仁方才知道自己下山这些年确实荒废了不少自己的学问,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方才更加知晓那字里行间,气力之盛,精神之重。
不同于心性自由啰嗦烦人的乐怀仁,太学之主给柳清的评语是:“大巧若拙,大智若愚。”而他也正是应了这八字。他本是中州世家柳家家主的庶生子,比起那些世家里的斗鸡走狗游手好闲纨绔之辈,他从小便严谨要求自我,一丝不苟,一点不差。那与人为善君子不争的心性,纵使经受万般苦楚也不曾丝毫懈怠,反而刻入了骨里,总而言之,便是成天之乎者也的书呆子。试想一下,大家本都是书院的学生,有人放飞自我天床地被提枪上阵野丛大作战,然后大家伙儿结伴围观,结果有人在旁边念念叨叨: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会是何等大煞风景。
“怀光师兄,好久不见。”
二人拱手行礼做罢,柳清一脸喜色,笑得很淳朴也很灿烂,一张胖乎乎的沧桑脸上像只有到了水野荒郊才能看见的大片芦苇丛。虽然谈不上多么和蔼壮阔或者气势不凡,却能从其中深刻体会主人的欢喜与热情。甚是大异他平常时刻肃穆严谨姿态。
“来,坐。”
乐怀仁看着石桌上三四碟小菜,一壶温酒,两双筷子,伸手轻轻举起酒杯,在嘴边将抿未抿,便又轻轻放下,看着柳清双眸,眨眨单眼,嬉笑着道:
“文渊师弟何时学了江湖术士的算命本事,连我将要来这竹居做客都可以提前算得出来,师兄我好生佩服,不如帮我算算今年财运姻缘,看看我什么时候能抱得冰儿归。”
“师兄这。。。”
“欸!不用多说,师弟你看,这山好水好景亦别致,菜冷酒寒人作遮掩,便自然有不想让我撞见的道理,你又何必这么耿直拆穿他。岂不闻君子见而不见,闻而不闻,知而不知。”
柳清看着仍在嬉笑的乐怀仁不禁笑骂道:
“拆穿他的人是你,说不拆穿他的人也是你,话都是你在说,巧言善辩,强词夺理,真真这面善心黑功夫不减当年。”
“还有再提一句,冰儿早已心有所属,你也非良配,莫要在一棵花下醉生梦死。”
闻柳清言,乐怀仁持扇的双手不由一顿,神色更是一苦,但转瞬即逝,诸般纷杂念头被强压下,仍旧保持着嬉笑满不在乎的表情,
“都说你这人最为老实,乃实诚君子,我看哪,你不仅是闷惨惨焉儿坏,坏点子比谁都多,而且这嘴巴也忒毒了些,只是在下面太久了,没想过骑在上面是什么感觉,嘴巴里说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也没见你少看一眼啊!”
“乐怀仁,你!”
看着柳清恼羞成怒吹胡子瞪眼模样,却又始终克制自己不吐恶语,乐怀仁不禁拍着桌子哈哈一笑,努力擦干眼角笑出的眼泪,
“只是玩笑,你也别太当真,不过,这些话可不是从我口中传出去的,我们那一届师兄弟几乎都知道你偷偷摸摸从指缝偷看的事,只是小师弟把这事除了你之外传遍了整个学院。哈哈。。。”
“你。。。你们!”
“还有,你给你妻子的第一封表白信,也是小师弟半夜偷偷帮你改的,我还记得里面的内容:‘月圆黄昏时,五指将军毛朝难神开布城见君进宝!望出入朝堂汗流红。。。!’哈哈。。。我着实背不下去了!”
“尔等。。。尔等。。。混账,混账啊!”
柳清怒火冲霄,横眉瞠目,再也难以维持自身气度,人讲:老实人发怒,连天地也要抖一抖,便正是柳清如今姿态。只见他身甫站起,庞大的灵元便以这肥胖肉身丹田金丹为中心,在浑身畅通经脉之中骤然汹涌暴流,更有惊天气势,和着天空的雷蛇霹雳轰隆隆作响,周身万物竟是一时为其所摄。甚至连眼前所见烟雨也一时被强劲的气流冲向远方,击穿重檐竹亭周围茫茫古竹,而随着这狂风气流穿梭林间,竹叶与残枝如魔乱舞。
愤怒到极致的柳清,也顾不得留手,顿时气劲凝聚,直扑乐怀仁面上而来,然而,乐怀仁虽然还只是伏着石桌笑得肚子作痛,但论其修为,却是远远超过做学问的柳清,只见他边笑边右手挥袖,而后便见一股绵延不断的柔和劲力使得那衣袖化作无尽大江,竟是把柳清愤然袭来的一拳气力尽数化消。
紧接着,乐怀仁右手顿如青蛇随棍上游,勾住柳清手腕,以擒拿手法,反扣其脉门,并以灵元从他命门刺入柳清浑身经脉,短短交手不过一息,但乐怀仁便已然制住柳清,更封锁了他全身灵元。论经验之差,也有鸿鹄与燕雀之别。
乐怀仁与柳清师兄弟二人多年未见,一见面便俱皆失态至此,虽未必没有乐怀仁故意调戏的意味,但二人放松下心境也是必不可少的条件。待少女柳隐柳如是因察觉竹林深处之中的变故而快步赶来的那刻,乐怀仁与柳清便俱皆平复下波动的心境,虽然还是心照不宣,不希望在柳隐面前爆发冲突,但柳清眼眸之中的火气,不真正撒在乐怀仁身上,是永远无法撤去的。但从乐怀仁嬉笑的眼神之中,却是告诉柳清:
“这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旁观者,你该去找小师弟。”
“废话!你们我一个也饶不过!”
少女柳隐看着周围一片残垣断壁模样,又看父亲与这不认识的陌生人默契的不让自己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已经明了父亲的意思,故而沉默不语,对周围一切不发一言。
这番表现,却是着实令乐怀仁对少女的评价更上了一层楼,心中暗暗道:
“好一个灵心慧性的聪颖姑娘。”
柳清轻轻揉着自己被擒拿时弄痛的手腕,细想着刚才与乐怀仁动手一招即败的情形,神色微微一顿,暗自一叹,片刻之后,只见他神色肃穆,仿佛已然在心中定下一生只有一次的决定。
“是儿,过来。”
柳清轻轻将右手搭在女儿头顶之上,看着她已然到达自己胸口的身高,方心中暗叹女儿已然长这么大了,不禁有些心烦意乱,将她梳好的发髻弄得有些散乱,
“是儿,他是你仁叔叔,以后也将是你师傅,快跪下,给你师傅磕头敬茶。”
闻言,不仅仅是柳隐,便是乐怀仁也面露惊诧神色,少女柳隐连忙抬头看着自己父亲柳清,拉着柳清垂下的手臂,神色颇显焦急,
“爹爹是不要女儿了吗?”
只见柳清看着少女柳隐的焦急面庞,轻笑道:
“怎么会?我怎么会不要是儿了呢?我只是送你去更好的地方进修,等你有空或者修行有成,还是可以回来看看我的。”
乐怀仁微微蹙眉,看着少女柳隐强忍着不使自己哭泣的模样,扭头看着柳清凝声说道,声音从见面以来第一次是如此肃穆和认真,
“文渊师弟,你真的决定好了吗?决定好让她步入另一个完全不同于此的世界吗?你应该明白一入侯门深似海的道理。”
“世上有仙魔人妖鳞,世间有万般道理与不道理,我读多少书,走过多少路,见过多少人,终归会落在一处,而我心中安处却唯有如是。”
目光相视,乐怀仁从他眼中读出了坚定不移的意志,那冰冷与执着的音调却是令乐怀仁心中不由一暗,
“我明白了,师弟,我会替你照顾好是儿的。”
“是儿,跪下。”
柳隐强忍着心中将要分别离开的悲痛,一丝不苟行了三叩九拜大礼,并奉上拜师茶,待到一切礼毕,方听:
“喝了你的拜师茶,从今天起,你便是我苍渺宗暮筱峰乐怀仁的弟子了。”
“但本宗有些根本规矩你且听好,本宗门首戒欺师灭祖,目无尊长。二戒恃强凌弱,擅伤无辜。三戒奸淫掳掠,调戏妇女。呃。。。调戏妇男。四戒同门相妒,自相残杀。五戒见利忘义,偷财窃宝。六戒傲慢自大,无知夸口。七戒信口雌黄,得罪同道。八戒滥交妖魔,勾结匪类。这是苍渺宗八戒,凡是本宗门弟子,一律遵循,不得违背!”
“是,弟子谨记师父所揭示的苍渺宗八戒,努力遵行,不敢违犯”
“好了,起来吧,就是这些。我不像其他七峰首座那样,有许许多多条条框框清规戒律。你只须好好遵行这八戒,时时记得仁义为先,做个正人女君子,师父与你爹爹就欢喜得很了。”
乐怀仁将手中折扇一折,轻轻抵着柳隐的脑门上,笑着说道:
“还有,我的门下也仅仅只有你一个弟子,你不必唤我师父,便也同样唤我仁叔吧,这样也显得亲近些。”
看着少女忍着泪水,哽咽着点着脑袋的伤心模样,乐怀仁不觉有些头大,挠头片刻,方叹道:
“罢罢罢,索性也只有你一个徒弟,我便赐你一件宝物来,也省得山里那几个臭小子整天惦记。”
而后从怀中掏出一物,竟是一颗黑漆漆的铁胆,朴实无华,更无半点出奇之处。柳隐恭敬从乐怀仁手中接过,虽得了宝物冲淡了些将要离别的伤感,但仍是不觉令人潸然泪下,却是已经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不知何地才能再见父亲。
一切皆以尘埃落定,柳隐柳如是的命运在此完全发生了转折,并迫使着她走入另一个与众不同却风姿多彩的世界。
乐怀仁悄无声息的离开,将最后这点时间留给父女二人。
只听,柳清对着柳隐强自欢笑着说道:
“阿爹亏欠了一些人一些事,也有一些人亏欠阿爹一些事,时间拖了这么久,也许也该到讨回来的时候了。”
“将来你随你师傅回到山中,无事时候,便酿一些桂花酒,在那秋水煎茶时节,我会回来看你。”
“如果以后你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一定要告诉他:请珍惜生命!”
闻言,柳隐抬头直视柳清神情,泪眼朦胧中不禁破涕为笑。
见如此,柳清不由安下心来。
“现在天色还不是太晚,去与你朋友们告别吧。小心些,记得早点回来。”
“嗯。我知道了,爹爹。”
看着逐渐恢复心情转身离去少女背影,柳清神色颇是忧伤,不觉已叹了一声。
“为何突然做此决定?若我不来这一趟,是不是你便不会去了?”
看着柳清沉默的背影,乐怀仁神色肃穆,俨然不同于少女柳隐面前,咄咄逼问道:
“是和第一个来此的那人有关麽?他带来了什么消息?值得你抛弃一切如此冒险吗?”
只听柳清背对着乐怀仁,缓缓凝声道:
“落殒山脉,烛龙深渊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