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府内轴线之东,近灵韵阁的地方,有一处五进院,坐北朝南,中心有小花园,东西各侧南北共分四个庭院,北侧依着伫立的假山岩壁,植松柏梧桐,有一排砖石青瓦房。而小花园之内,有引来的溪流渚成池塘,铺青石方砖为小径。几处堂轩廊榭,更多亭台花木,相映相呼,形制规模虽然比不上青园新园,连旧园也相差甚多,但却雅致精巧的紧,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便是此理了。
是来虞府内做客留宿的客人下榻的地方,名唤:“烟逝小楼”。取,“一川烟逝,万里云埋,斜阳还照古陵。”的变与不变之意。
此时,一位脸色异常苍白的白衫年轻男子,腰悬青绿葫芦,在小花园西侧的“流萤”小院前微微抬起黑色油纸雨伞边缘,驻足,看了会门上左右两边的彩绘门神,许久不曾收回视线,走近,伸手,但门扉依旧久久不见推开。
这位客居虞府的陌生客人,脸上不见之前与伊冬雪说笑的那份干净笑容,憔悴的脸上,涌动着极为复杂的情绪。但他终究还是跨过门槛,在雨幕里的吱呀声里走进门去。
这刻夜里,黑色的天空下着冷冷的大雨,不时被青紫的雷蛇割裂,继而又在亮白的熔岩里熔合。从那曲折又深浅不一的刺目裂缝里,好似天神擂天鼓,轰鸣的是摧山裂石滚滚声响。
大概是戌时了吧。
小院的正厅之中灯火通明,在寒风吹响窗户,烛光游曳暗淡那刻,在那负手矗立的高大身影脸上,拖曳着斑驳的残影。
年轻男子快步走近,将收拢的雨伞靠与门外,数股水珠汇流,曲折淌下。待到那背影跟前,脸色平静,看不出半分喜怒哀乐的年轻男子,恭恭敬敬,战战兢兢,抱拳施礼道:
“师尊,我回来了。”
那道站如松柏笔直的身影,微微扭回头,明亮的火光下,能瞧得清楚他的相貌,竹清松瘦,却已然鬓发苍白。似浑浊又如死水般波澜不惊的眼神之中骤然隐去一抹惊人的寒光。
“是澂儿啊,府内可有动静?”
被老人称作澂儿的年轻男子,名唤左丘澂,宁州大荒山脉深处定雍人士,随老人修行已有三十余年。
只见他站直身子,摇了摇脑袋,一脸恭敬地道:
“还没。”
“四处我都查看过了,并未感觉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那白发苍颜的老人并未回应左丘澂,只是抚着自己灰白胡须,眉间微皱。
“师尊。。。”
左丘澂欲言又止,待看见老人瞧过来的似混浊又好似无神的目光,不由心底一颤,一股寒气从脚底直蔓至头顶百会,心中连忙仔细又快速地琢磨将要说出的话,嗓音微颤,细声道:
“这虞府看起来和普通的山下凡俗世家并无区别,徒儿愚钝,实在瞧不出他们哪点像大魔那一分支。”
老人依旧不曾回答,只是那冷漠的仿佛顽石般的眼神,始终落在自己这个最小的唯一的弟子身上,直看得他脸色发白,滚滚汗珠如雨滴下,浸湿了后背,方才收回目光,声线毫无起伏地道:
“时候到了,自会分晓,莫要多问。”
年轻男子左丘澂战战兢兢退至一边,垂手而立,不敢再多言,只是在那充斥恐惧的眼神深处,隐藏着不可吐出的恼怒恨意。
左丘澂犹然记得那是自己还很小的时候,在生养自己穷苦的山村里,亘古至今,是唯一被仙人选为弟子的唯一人。那时的豪情,那时的骄傲,都在自己师兄死去的那刻化为灰烬。
他是大师兄还是最小的师兄,左丘澂不清楚,只知道自己师尊收过许些个弟子,但收自己为徒的时候,也只剩下了一个。他记得师兄他姓孙,叫少安。对自己很好,教导了自己很多修行知识,总会买很多有用没用的东西逗弄自己。
但那一天,脸色惨白,血迹侵染衣襟,极是狼狈的师尊回来了,神色不复平静,手中拎着被砍去右腿不曾死去的师兄,地面上的血迹早已干涸,或者勿自流个不停。
师尊没有理会左丘澂的哭声,也没理会自己师兄孙少安的哀嚎与苦苦哀求,拖着他,把他丢进了后山蛊窟内。
三日夜后,自己师兄的凄惨哀嚎方才渐弱,但始终不敢进去救他性命的左丘澂,既看不见师兄他血肉模糊的惨烈画面,也瞧不见自己眼中泛滥而出的不尽恐惧,他只知道,如果不小心,自己的未来也只会如师兄孙少安一般,成为孕养蛊物的巢穴。
等后山蛊窟再没了声响,寂静的仿佛择人而噬的恶兽,左丘澂方才在洞口,见到了闭关许久调息养伤的师尊,他的眼神是那般冷漠平静,没有半分起伏波动,丝毫不觉地被蛊物吞噬的其实是他弟子,仿佛比陌生人还不如,一点也不以为意。
那一刻,左丘澂有些茫然,脑海中一片空白,呆呆地看着自己双手,怎么也觉得这外面的世界和自己曾经想象的不一样。死了一个人,就像拉了一泡屎,事后便全然忘记自己曾有过这么一个弟子。何况,他还跟了他那么多年。
还记得师兄随师尊出去的前一天晚上,孙少安为左丘澂掖好被子,笑着告诉他明日回来的时候,会给他带些外面世界的吃食。直到夜深睡着的那刻,左丘澂还在喜滋滋地想着明天能收到哪些礼物。
也是从左丘澂师兄孙少安死去的那刻开始,左丘澂开始沉默寡言,把所有的心思都藏在海底,不管师尊交代的任务有多难,有多罄竹难书、流恶不尽,左丘澂都会不折不扣的拼命完成,使自己成为一个有用之人。
只因为,他要活下去。纵使吸他人之骨髓,他亦是不改此心。
由此,小师弟换了好几代,他这大师兄却始终如一。
随着那老人收回目光,重新恢复平静的左丘澂暗自恼怒的,并非自己师尊,而是未曾沉住气的自己:因一介山下凡人女子,居然忘却了这个世界的残酷!这,实为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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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之处,传来轻微的破空声,又被轰鸣的雷霆声响掩下,那是一道淡淡的黑影,在骤然亮起的紫白电光中,隐约瞧见一抹暗沉的血色。
悄无声息,极是轻微,似是鬼魅,更像浓而不散的纯粹恶意。
无人知晓他来自何处,却明白其将要去往何地。
沿十里长街,火光通明,好似黑暗中匍匐的火焰之龙。不知何时出现洛水大街上的男子,一袭窄袖黑红长衫,不曾持伞,衣衫上有阵阵隐约的血色流光,流转不息,无穷无尽。轻踩在坚硬潮湿的青石地面上,冷雨吹面而过,又顺着在流风中飘曳的衣角发梢滑落地面。
步履轻缓如烟,姿态洒脱似梦。
透过烛火,瞧得清楚他的样貌,那是刀刻斧凿,线条分明的面庞,又好似三十余岁的俏大叔容颜,有一双凄红如鲜血的眼瞳,青丝白发随意束在身后,虽不曾精心打理,却也丝毫不显杂乱,反而更显神色自然恬静,如看穿世间万物红尘变化的闲静老翁,便是极尽收敛,也会在无意之间,流露出山下凡人无法模仿半分的气度风流。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来往好奇瞧他的行人,目光里不起波澜,好似曾经尚不曾修行时,也是用着这种目光,瞧着来往的觅食蚁群。
稍远处,传来阵阵嬉笑声,紧随其后是相互追逐的一前一后身影。
稚嫩的面庞,明亮的眼神,纯粹而毫无杂质的干净笑容,令人不觉间相信这世间一切美好都在这一刻静止。
看他们穿着,整洁漂亮的棉制衣衫,针绞的黑帆布鞋,虽谈不上什么雍容华贵,人世间头等豪阀的世家子弟,但也并非是田里刨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家子。年纪尚幼,梳着总角,前一个缺着门牙,胸口挂着金锁,后则是流着鼻涕的鼻涕虫,大概是沿街商铺富家的孩子。此时,大人们正忙,稍微调皮不懂事点的孩子都会偷偷摸出家门,三五成群,嬉戏调皮,烦不胜烦。便是今日这般冷风冷雨,这两个混小子也刚从家里摸了钱,打着小雨伞,准备去对面小食门店买些吃食。
“青柏,你等等我啦。”
鼻涕在鼻下似停下的时针不住颤动,不觉间已经爬上嘴唇,涌进口中,带着淡淡的咸味。尚不知觉的稚子,一心只想追上前面的高大孩童,口中剧烈呼吸,步伐不由又快了些。
“才不要!偶要戴大叔给偶做糖人,没时间等你!”
漏风的门牙,名唤青柏的高大孩童说着有些模糊不清的话,但传递至他身后的鼻涕虫耳中后,相互之间极是熟悉的稚子,已是明白他的意思。不由更是急切地道:
“你再不等我,我以后就不理你了!”
神色稍稍一顿,而后继续道:
“以后也不给你吃我零食,不给你玩我玩具!”
前面的高大少年步伐一缓,扭过身子,挠了挠脑袋,皱了皱鼻子,没好气道:
“那你还不快点!”
鼻涕虫稚童仿佛旗开得胜的大将军,挺了挺并不宽广的肚皮,意气风发,神色得意,用力一吸鼻涕,将那长长的鼻涕小蛇,吸回了窝里,而后,开心笑着,好似雨后的十里桃花,很是清新,很是干净,迈着细胳膊腿,向着高大少年疾奔而去。
在他们正经过这血瞳青年男子身边的时候,不知何时,这身着黑红衣袍、鬓发泛白的邪意男子,冷漠的神色不复平静,目光中凝集着这世间最邪恶的贪婪,不是对世间蝼蚁的蔑视,而是那看向食物的习以为常。
于是,便在这平地惊起的恶意中,烟雨倾斜,卷起万千风寒。
待到一切恢复平静,凝滞的时间重新流动,空荡荡的十里洛水大街上,已然不见那血瞳男子与稚童身影,只留下被风吹倒在地的涂鸦纸花油伞,又在风中翻滚着,逐渐消失在黑暗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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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身着黑莲衣袍的年轻男子从黑色中隐去身影,来来往往的婢女仆从,不曾看见了他,也不曾知晓身边曾经过这样的男子,只是任由着他沿着山麓密林流水小石桥,穿过精巧雅致的新园,途径雪白水磨的大理石白墙,四五间青砖瓦房,踏在鹅卵石铺就的入林小径,顺着松柏风涛声,逐渐接近深处的清宁小阁。
远远处瞧去,借着几分通明火光,大致能瞧得清楚小阁模样,通体古旧,爬满青绿藤蔓,虽因为雨夜漆黑的原因,只能瞧见灯火暗淡处的憧憧黑影轮廓,却又在紫白闪烁的电光中,察觉那份大气与巍峨壮观,就像丛林之中沉思的孤独巨人,纵使未曾挥舞起脚边的石斧,但扑面而来的凶煞意境,已然令这天空与大地充满着可怖的威势,好似在黑暗中匍匐,等待,最终泯灭一切的凶戾恶兽。
沉默的年轻男子停下脚步,未曾贸然接近,或者说僵硬的肉身使得他根本无法接近,那厚重如山、深似渊海的气息,时时刻刻吞噬着他近前的勇气,磨灭着他反抗的任何念头。浑身寒毛直竖,冷汗浸湿后背,非是因为他太过恐惧,而是,人类在面对会使自己受伤乃至死亡的巨大威胁时,爆发的求生本能限制着他。就如同色彩斑斓的毒蛇从身前游过,纵使它也许并没有任何攻击的念头,但仅仅只是被感知到,便令人不寒而栗,试图远离。便是这个道理了。
身着黑莲衣袍的年轻男子,他见过这等浩瀚似海的气势,在自己叔叔身上见过,也在同行的那几人身上感知到过,所以他明白,可也正是因为明白,才知晓自己不得不为的无奈与苦楚。
终究,他还是没有太过靠近清宁小阁,只是沿着贴近深林的山间小路,继续向西而行,再些许时刻,便逐渐靠近了鹰鸣涧下潭水边缘的青鸾阁,在窗户处,摇曳的灯火下,瞧见了熟悉却更多陌生的女子容颜。
兴许,他们从来不曾相识,只是陌生人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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