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雨冷下,这空旷街道上人丁寥落,许久方才能见到撑伞急急而行的路人,故而未曾打雨伞却在街上徘徊的玉无邪便显得分外明显,在附近屏息凝神等待着的鼻青脸肿道人陆少游与他背上的少女陆燕璃便瞬间瞧见他,虽然好奇他为什么在这儿呆着不走,但此刻却不是好时候去询问。
最终,玉无邪还是压下自己极盛的好奇心,压下翻墙进去看看那似仙人般的大和尚,最后颇为不甘心的径直离去。
至于另外二人虽然被冻得浑身瑟瑟发抖鼻涕直流,却是硬撑着在此地等待。
“师傅,大和尚他究竟什么时候出来啊,已经进去这么久了。”
道人陆少游对着右手心哈了口热气,捻一把浓鼻涕甩在青石板地上,表情颇有些恶狠狠模样,
“呸!肯定是那秃驴唬得那呆子团团转,此刻正被好吃好喝的招待哩,让我们俩在这受冻挨饿喝西北风等他。”
“若不是我被那冤大头揍得鼻青脸肿,没有了高人扮相,又怎会把这单谋划了好几日的生意让他?”
“唉,可惜了我那几张珍贵的符箓,竟被这蠢货浪费在这种地方。”
他背上的少女陆燕璃握紧伞柄,把脑袋尽量往陆少游头发里埋入,也不禁有些埋怨道:
“还不是师傅你乱花钱,害得我们连住客栈的钱都没有了。”
“你懂什么!钱财乃身外之物万罪之源,你师傅我这叫普度众生,舍己为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们作为化外之人首先就要谨记,修行修心,不义之财必须用于正途,否则必有后患。”
“我知道了。”
少女使用左手紧紧环住道人陆少游的脖颈,似乎这般身上的寒意便会退去。
“实在不行,师傅,我们不如去虞白大哥家住上一晚,想来虞白大哥人这样好,肯定不会介意的。”
“不行,绝对不行!虞白那小子命比石头还硬,与他牵扯过重,想找死麽。还是玉无邪那小子福缘深厚根骨极重,去他家最好,还能沾沾福气,说不定呀,你。。。”
听到自家师傅如此不待见自己的恩人,小丫头撅起嘴巴脑袋一摆,不打算再理会他。而正待话多的陆少游打算继续说下去的时候,突然背上的少女陆燕璃连忙抓住他的头发,看着前方欣喜道:
“出来了,出来了,大和尚出来了。”
可还不待少女陆燕璃出声唤那大和尚过来,察觉气氛不对的道人陆少游连忙捂住她嘴巴,闪身入了巷子,在阴影里,露出半只眼睛凝重地看着那面容惊恐至极,慌不择路逃走的了然大和尚。
连连向前不知跑了多久,不知跑了多远的了然大和尚,蓦然从惊惧之中回过神来,环顾四周,连巷道屋顶任何角落都没有放过,在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那时,迅速深吸一口夹带冷风寒雨的空气,没有再向前迈出,也没有后退,整个人都有些虚脱与无力。繁复又显高调的佛衣被冷雨淋湿,面上已然看不出那是雨水还是惊出的冷汗,默念几遍自己所学过的经文,帮助自己静心凝气,就如泛湖小船,在波涛卷涌的湖面上扔下船锚,方能定下几欲裂开的胆气。然而,透过潮湿贴身的僧袍,仍是能够瞧得清楚他浑身的肌肉绷紧,五感全开,似遇见天敌的猎物那般亮出獠牙摆开自己最强的防御,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只听他嘴里低声咕哝暗骂道:
“天杀的陆少游,招摇撞骗唬到你佛爷这儿了!说什么司马博明只是日夜无度笙歌,不知日月几轮变换,所以五藏内虚,阳精不足,只要进去后说宅中风水有变,大施仙法胡乱糊弄他就完事,我呸!他那屋哪是阴秽邪氛重,根本就是大妖盘踞暗吞金龙气运之相!还是淫气最盛恶名昭著的鬼狐夫人!难怪那司马博明快要油尽灯枯一脸衰仔相,天天侍奉这种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妖婆,不被吸成干尸才怪!”
“真是搞不懂,这种老妖怪不在岭南自家门前呆着,反而来苍云城兴风作雨作鬼作怪,难不成她就不怕苍渺宗掀了她头盖骨,剥了她雪月皮?”
“晦气!真是晦气!”
“自从碰上了陆少游那肖仔,佛爷算是知道作死的死字是怎么写的了!”
了然大和尚四处又瞧了瞧,竟是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来到了一处阴暗狭窄的胡同里,看着前方死寂沉沉的浓重黑色,心头不由一寒,血液在这瞬间也仿佛被这寒风冷雨冻结,那方才好不容易才放下的恐惧此刻竟是如同蛊虫一般啃食内心。
心念一动,暗道不妙,了然和尚脸色顿时大变,只见眼前那如墨黑色竟是如同恶鬼活物一般向他迅速吞噬而来,在还未有所反应之际,瞬间瞧见了那令他如坠冰窖寒窟的冷漠眼神!
美目流波,声音轻甜,却似隆冬里呼啸的寒风,使人为之冻结,即便是这天黑雨冷时刻,也差了不止一筹。
“大师,为何不多留一刻,是奴家不美吗。”
说着,那似牡丹一般盛开的艳丽女子缓缓使绣花丝巾遮住半边脸颊,羞泣欲雨我见犹怜。直令光头大和尚连忙咬开舌尖,在凝而不散的血腥味里,将目光赶紧垂下,微微撅起了屁股,心中直骂自己太没骨气!
“媚儿姑娘丽质天生倾国倾城胜芙蓉,自然是美艳不可方物,但小僧乃是出家人,要守清规戒律,自然对美人不敢多看,唯恐破了戒失了身死了佛心,愧对我佛栽培!还请媚儿姑娘可怜我守得这三十三年童子身不易,放过小僧我吧。”
那被唤作媚儿的绝世姑娘掩着嘴巴吃吃的笑着,
“了然大师这嘴巴虽然不老实,可是这身体却实诚的很,不若与奴家秉烛夜谈,共登这神仙般的境界如何?而且,似大师这般俊俏人物,当个秃驴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天生的好皮囊?”
了然大和尚看着那媚儿姑娘毫不掩饰充满欲望与杀意的目光,看着她步步紧逼模样,不觉心中发冷,两股战战,暗道吾命休矣。因为大和尚深知那鬼狐老妖婆所说的一夜交流所代表的意义,但也正是因为明白,方才会这般恐惧,因为那代表的绝不仅仅是死亡,不由心中恼怒,却也因此冲淡了几分惧意,心中暗自破口大骂道:
“好个蛇蝎毒妇!不仅要害我性命,还要夺我全身精气生机!若不是知道你的真面目,只怕现在早就乐不思蜀,进了你的群英骷髅阁!呸!不行不行!佛爷就算是死,也绝不当你裙下伥鬼冤魂!”
当下了然大和尚也不说话,只是冷肃着脸颊,在心中定下决断之后,目光紧紧盯着那鬼狐老妖婆动作之际,用余光四处瞧着所有能用上的环境与破绽,试图在绝境之中寻找求生的一线生机。然而眼前这鬼狐夫人看似浑身放松空门大开处处皆是破绽,但了然大和尚却是明白她这是不动则已,动之必势若雷霆。只是不知为何,这等程度的大妖怪竟会这般有着耐心与自己废话,而不是选择立即出手。
“是了!她在忌惮我!忌惮我为何能言出法随使出佛家真言,忌惮我为何能一眼勘破她的身份!她不能确定我的底细!不知道我究竟是江湖骗子,还是假鬼假怪游戏红尘的得道高人!所以她谨慎,所以她才必须要杀我!”
只见了然大和尚在鬼狐夫人微蹙的额眉下忽地浑身放松,竟是半点也不作防御,目光也由躲躲闪闪变得波澜不惊,似视苍生为蝼蚁,却又带着几分为苍生而苦的复杂与深沉。而这番莫名变化却顷刻间令鬼狐夫人心中疑问更甚,戒备更重。
“媚儿施主,请勿再与和尚我开玩笑了,佛性在我,我心为佛,此一生已入空门,便是青灯不归客,再无红尘多情,浊酒留风尘。”
“一盏青灯一古佛,半生修行半疯魔。看破红尘此生后,从此青灯伴古佛。”
“阿弥陀佛。”
甫说罢,了然大和尚浑身金光大放,梵音相缠,竟将这黑夜里照得亮如白昼,一时间黑暗妖氛与佛光分别。只见寒风冷雨吹拂,佛衣袖摆猎猎作响,纵使了然和尚满面水渍,犹不减古佛威仪。
缓步向前,待到鬼狐夫人跟前,了然大和尚停下脚步,缓缓开口说道:
“施主,你在岭南修行不易,请好自珍重,莫要误了自己数百年修行。”
“我佛慈悲。”
声音落下,了然大和尚提步向前,不缓不快,不疾不徐,既不流连美色,也不为生死而恐惧,仿佛一切皆不留心,潇洒肆意仿若神人。
“大师,这么快便要走了吗?奴家还不知大师名号,哪座仙山修行?”
了然大和尚不曾回头,脸色沉静不变,但心中却是不由暗暗骂道:
“这狐媚子哪来这么多问题!我师承我老爸,这也要告诉你吗。”
微作抬头远眺,不知那深邃的目光里所望见的究竟是纷纷扬扬的冷雨还是那传说中的古佛原乡,唏嘘道:
“和尚本无名,只是年少时曾在须弥山慈梵雷音寺修行几个春秋而已,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看大师浑身金光闪闪佛光普照模样,莫不是慈梵雷音寺的秘传:慈航圣光照大千?!”
鬼狐夫人皱紧眉头看着和尚背影,颇有紧张模样,但随即又连忙摇头否认道:
“不可能,绝不可能!”
“一百多年前,我曾有幸见过空性神僧施展过这一招,当时方圆数十里之内尽显佛性灵光,梵音共律,佛言相继,阴邪戾气尽数化消,甚至连我也不敢近身百米之内。”
“可自从空性神僧涅槃羽化之后,这一佛门术法便再也无人修成,只能束之高阁,而你。。。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连这等佛门秘法都可以修行成功?”
“我绝不相信你是无名之辈!”
“慈航圣光照大千?这是什么佛门秘法?该死!老子从没去过慈梵雷音寺,怎么知道他们有没有,使得又是什么模样啊!”了然大和尚对这佛门的大神通真的是一无所知,深知再与这狡猾的老妖婆分说下去,只怕早晚露馅,缓缓收了金光,去了气势,模棱两可的道,“施主你认错了,我只是一介普通和尚,没有丝毫大法力,又怎会你口中所说的佛家大神通呢?!莫要再纠缠,且去吧。”
闻言,鬼狐夫人暗自皱眉,心里顿时大骂一声:
“好个狡猾的秃驴,这都不上当!”
原来她口中的佛家秘法“慈航圣光照大千”竟是胡诌出来的,只为试探这了然和尚。不过,她刚才所说却是九真一假,百年前她确实见识过神僧空性的厉害,而他当初施展的佛门神通正确名字叫做:“慈航圣光大千渡”!仅仅只有一字之差,但本意却已然完全不同,只因那慈悲佛者一念在渡,不在杀。
“虽然不知道这秃驴是怎么做到的,但看他这副模样,定然是已经识破我的真实身份。不行,绝对不能让他活着离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若是引出苍渺宗那些臭牛鼻子,就算我能逃得性命,帝君也绝不会放我干休!”
想到此处,鬼狐夫人顿时脸色一冷,已然下定决心,
“况且,从他一见到我就吓得屁滚尿流的模样来看,修为定然是没我高的,当然也并不排除他自恃神通厉害故意戏弄于我,可是这秃驴明明属于佛门,却无一丝除妖卫道的觉悟,我一味逼迫,他却一味只想离开,就算佛家慈悲为怀不忍大开杀戒,但我杀戮过重,吞噬多少童男童女,坏无数修者精气生机,人族见而欲除我后快,但此人却是。。。莫不是他假鬼假怪故弄玄虚糊弄我吧。。。”
“但。。。一眼便瞧出我真身又如何说?我这狐族如意法诀,纵使修为高我一层也绝不能看透!”
“除非他天生灵觉神瞳,或者这秃驴修有特殊法门。若是如此。。。吞噬了他的精气神,我岂不是。。。”
越是细想,鬼狐夫人眼中炽芒便越盛,便越觉这镇静自若的大和尚破绽太多,而且事到如今,已是必须分出生死的时候,当下手指立即轻引,便见一缕凄红烟气在指尖缠绕,竟是鬼狐夫人花费百年时间,收取天地至淫至邪男女荒唐相交之气,以内丹妖火煅烧三百年方成的淫煞无度烟罗,常人别说吸入一口,纵使是禅定修为高深的佛僧,闻了它也将化作无度淫僧!当真是歹毒非常!
鬼狐夫人微微抬起手指,对准了然大和尚,轻轻吹了口气,而后这一缕凄红烟气缓缓于空中散开,隐藏无无尽的黑暗冷雨之中,带着淡淡的香甜味道,缓缓向着大和尚蔓延而去。
也不怪鬼狐夫人如此小心翼翼,竟使出这般暗手,毕竟那大和尚走的如此肆意自然,丝毫不在意自己将后背交给敌人,在鬼狐夫人看来,必然是其有所依仗,
“不管你是真是假,是佛还是鬼,只要闻了我的淫煞烟罗,保证让你今晚。。。登仙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