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四爷爷趁着夜晚放电影，邀请姑娘去看电影。
这姑娘是寡妇大女儿，没上过学，不认识字。她回村之前一直在小山子村给出嫁的姐姐哄孩子。这姑娘知道有人上门说亲，却不知道对方情况，也没见过对方长什么样儿。她当然也不知道自己妈妈得了一副水桶，但她知道，那个年轻人踏实肯干。东头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妈也说小伙子长得不赖，一看就是精人。
梳着一条大辫子的姑娘，心里该是怀揣着甜蜜和羞涩吧。她这样的人家，能找到一个那样不错的人家，太好了。
她沉浸在自己幻想中，仿佛看见了未来住的大瓦房和吃的白面，她心里想“以后吃的就不是棒子面了！”
四爷爷远远地瞄着这个姑娘，他慢慢往她那边靠，装出找人的样子。
村里放电影是热闹的大事，邻近村子的人都赶过来看。
模模糊糊的大幕布似乎也看不出什么，但这唯一的娱乐怎能错过。
男女老幼都挤在这里，看不清高矮胖瘦，黑乎乎一片只剩一个个脑袋，也看不出谁穿了什么衣裳，长什么样子。
大姑娘留心周围，有些着急。
怎么还没来呢？尽管她很想留在原地，但被人群推搡着，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了。
她还没看过电影呢，也没见过这么多人，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但她不慌，她掂着脚，往人群里张望。她知道“哪个人不往前面看，不往大幕布那里挤，就是那个勤快英俊的小伙子。”
她一下就看到了那个人，就是，就是他！
他也在急急忙忙找人。
他不推不挤，一个劲儿说借过借过，虽然人群嘈杂没人理他，但他依然说着这句话。
大姑娘抿嘴笑笑，“是个老实人！”
四爷爷刚要往前走，被大姑娘一把拽住了。
“你是林兴业吗？”大姑娘不松手又不敢实实地抓这个陌生人袄袖子。
“啊，我是，您找我？哦，你是......”四爷爷装不认识，好像还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大姑娘打量这个老实的小伙子，估量他身高，发现比自己高了不少，心里恨叹：“就是太黑了，看不清样子。要是白天就好了，可以看清他俊儿模样。”
四爷爷邀请大姑娘到了僻静处，只有他们两个。
人群的喧嚣吵嚷被隔在了身后，尽管离的不远，却仿佛已是另一个世界。
当大姑娘站稳脚开始说话时，已经听不见身后的喧嚣了。
这里只有一个人，就是这个勤快老实又好看的小伙子。
四爷爷开口说：“我家情况你都知道了吧。我有一个能做饭下地的妈，一个已经定亲的弟弟。我们家是大瓦房，你来看看吧。”
下地就是去田地做农活，我很小时就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了。
这或许是我们这一带独特的方言，能让人听清说什么，却不大明白具体的意思。
大姑娘听明白了小伙子的意思，点点头不说话。
第二天她就去小伙子家看了。
果然是大瓦房。
大姑娘特意梳顺辫子，换了一身鲜亮衣服。
那个年代，瘦弱是普遍特征。
大姑娘的衣服用布很少，却还是显得肥肥大大的。
她太瘦了，但是皮肤却是白嫩的，光亮的，透着一汪水。
她低着头走进院子，又忍不住抬头看这个敞亮的院子，气派的房子，却不敢看那个英俊的小伙子。
小伙子裤子有些长，直到脚后跟，就要遮住鞋了。
大姑娘想着“要给他改改裤子啊。”
炕上坐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身上一尘不染，端端正正地穿着黑色布衫，一头白发梳的光溜溜的，一丝不乱。
这是一个精神的老太太。
一个身体强壮的小伙子站在地上，咧嘴笑着摸头，笨笨地招呼：“姐，上炕。”
大姑娘满意了，知足了，心里美滋滋的。
四爷爷很快就定亲了，进来进去，看到谁都一副神气的样子！他扬眉吐气了，他林老八娶上媳妇了！怎么着？你们怎么着我？
四爷爷东借西借，租了一辆黑色小轿车将新娘子迎进了门。
看到车来，新娘子心里是那么美。她不知道这是自己“伟大母亲”的主意。
寡妇事先特意嘱咐女婿：“一定要用好车来接，不要让她起疑。”
新媳妇在娘家妈带着眼泪和笑容的嘱咐声中上了车。
村子里谁不艳羡，这么好的姑娘，竟然嫁给了林老八。
这姑娘长的什么心眼，该不会傻吧。
这姑娘是村里公认的好看，勤快，会做活。
这水灵灵的大辫子姑娘。
当车停下让新娘子下车时，新娘子疑惑地说：“不对，你们停错地方了，这可不是我家，前面那个才是。”
新娘子指着前面大瓦房，指路般耐心地告诉司机。
就像梦一般，巨大的反差就发生在这一刻。
迎新娘子的人不客气地呵斥：“下车，快下车！这就是你家，想什么大瓦房。”
接亲的人还是很好心的，她们没再加上一句“林老八怎么可能住上瓦房？有个小土房就不错了。”
她被拉下了车，呆看着小轿车远去了。
她还没缓过神来，就拜了天地。
她还没缓过神来，就稀里糊涂入了洞房。
她有了一个新名称——兴业家，也有人笑着叫她老八家的。
她总觉得看着这些笑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滋味。
她才明白过来，这个屋顶上长着一棵一人高的大蒿子的小土房，是她的家。
这个一只眼睛看不见，绑着矮高跷腿子才能比自己高的人，是自己的男人。
还有一个疯傻的老爹，一个瘦的像棒桔杆似的男孩，是男人不同父、不同母的弟弟。
她不干了，家穷没有关系，但是怎么能这样子！
骗婚，你骗婚！
她又想想自己娘家妈的话，原来是这样，他给了你什么金山银山，让你把女儿卖了！
新媳妇第二天就想回娘家问个明白，但是她忍住了，刚出嫁的女儿不到三天就回娘家，会让娘家遭灾的，说不定会使娘家穷得再也发不起来。
其实回去也无妨，她家够穷了，估计以后也发不起来了，但她还是忍住了，她怕万一再让娘家出点别的事呢？
第三天她早早做好饭，看小叔子吃了饭后，就哭着回家了。
一路上她虽极力忍着不哭，怕别人说闲话，但眼泪还是成串往下掉。
她一进门还没哭诉，就见她妈在井边儿站着，她妹妹哭着拉住她妈，抱着她妈的腰。
寡妇要跳井，她嚷嚷着“我不活了，女儿嫁出去了，那样的人家委屈了女儿，可要是女儿不干了，我又有什么脸面活下去呢。”
“是呀，那些离婚的女人不是好女人。”新媳妇这样想着，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冤，她冤啊！
她默默地回到了那个房顶长着一人高大蒿子的小土房。
过了好久她才想明白，她妈在威胁她呢。要是她离婚，她妈就死！可是，她有一肚子困惑，但它们都散在肚子里，成不了句，说不出来。
新媳妇感到委屈，说不出来的委屈。
她想起那副水桶了，一副水桶就把我卖了。
她不能跟着这个男人，这个时候离婚的多了，但似乎只有进城的男人不要村里媳妇的，还没有女人不跟男人的。
新媳妇想了又想，那算什么呢！就是不跟他！这个谎话连天，偷偷在脚底下垫高的小人。
当新媳妇要走的时候，她看见了那个在炕上傻笑的公公，和在地上抹鼻涕的瘦孩子。
她心软了，要是走了，他们怎么活呢？她看看这个家。其实她不挑什么，但那个男人，有太深的心眼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