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椒房殿的墙壁用椒粉和泥涂抹,空气中迷离的香气让人陶醉,傍晚时分的一场大雨遮住了光线,雨水落在殿旁太液池里混合着草地里清新。
中午大都督府收到了飞鸽传书后便将其内容重新誊写下来,变成了内侍常喜手上的托盘里放着的邸报,走近了些后他将邸报呈给面前正在读书的老人,他不太明白为什么皇帝会指明要看这份发生在帝国边陲一场无关痛痒的战事邸报,还要让都督府、枢密院做盘查。
“正阳来了没。”接过来拆开了封印,皇帝头也没抬。
“回陛下,成王已过了安门大街,这会儿估计进前殿了。”
“嗯,退下吧。”
大致看了一眼面前这份邸报,除了正文里当地卫所报上来这场两天前的战斗的详细经过,旁边还有枢密院对真实性和这场战斗双方表现的分析。
皇帝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将报丢在案上,走到门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大汉威严雄伟的宫殿收入眼底,滂沱的大雨好似给天地盖上了一片暮气,帝国和自己都已不再年轻。
“儿臣拜见父皇!”年轻朝气的声音传来,皇帝怜爱地扶起储君,毫不介意他的衣袖会湿了自己的手。
“今日功课做得怎样?”
正阳收起了一本正经的模样脸上挂起兴奋的神色:“上午练习的骑术,下午本在工匠坊观摩新式锻造工艺,奈何老天要起雨,少傅师父便拉着我回府了。”
“冷锻是门好技术啊,如果推广开来,往后我大汉军士人人能穿上板层甲,何愁军事难为!”
“父皇所言甚是,”外面有些冷,担心父亲着凉正阳轻扶着他进了门“只可惜冷锻必须用水力锻机难以推广,倒是听说江南那边的制造局改良了蒸汽机,想来可以解决动力的问题。”
皇帝边走边拂着阁里的书籍,到了案台前拿起一块布巾递给太子,眉间逐渐锁在一起“如果只是一种机器就能解决这些问题便轻松多喽。”
正阳不敢接这句话,用布巾擦了擦左边湿了大半的衣袖,眼角瞥见案台上放着的一份邸报。
“大汉积弊已久,朕年纪大了,想改,也改不动了。”皇帝苦笑着,顺手抄起邸报背负着手缓缓走到殿的后门旁站着。
成王轻轻跟在后面:“父皇这是哪里话,儿臣等着陪爹过八十大寿呢。”
“呵,朕离八十还要二十年,天天守着我你不嫌烦呐。”
“那哪会,”正阳走过来轻轻捶着老人的肩背,如果此时有外人在,见了只会以为是一对普通父子“父皇万寿无疆,大汉江山靠着您遮风挡雨呢。”
“这天底下哪有万寿无疆的人,现在的王朝又有谁敢说万世永存,吴王楚王这些年在江南做的事...人心思变呐”老人用手握住给他捶背的年轻人,转过头来“正阳,朕年纪大了,你哥青阳...青阳他天生聪颖宽宏仁达,老天爷喜欢他,把他召去天上陪伴,这天下的重担将来要落在你肩上了。”
“儿臣必当不负父皇所托!”看着父亲说话逐渐哽咽眼圈发红,正阳知道他又想念自己的哥哥了,青阳是长子,父亲一直手把手教养成人当做接班人培养,五年前突然一病不起溘然长逝,下葬的那天皇帝看起来像老了十岁。
“正阳,祖宗有训:读万里书更要行万里路。几年来你的成长我看在眼里,你比朕仁厚又饱读圣贤之书,江山交给你我很放心。但是大汉圣书有言天道有变岁在明年,文官们的支持你会有的,朕要派你到江南去,拉起属于自己队伍,一只直属于你的力量。”
“父皇如此折煞儿臣,恕儿臣不敢接受!”正阳猛地跪在地上,他有些怕,怕眼前这位苍老的帝国皇帝是在试探。
“起来吧,朕累了,扶不动你了,能给你铺的路都给你铺好了,剩下的得靠你自己去走了。”皇帝慢慢扶着阁楼的门框坐下,坐在门槛上“朕不是把军队都交给你,是让你锻炼自己,培养只忠心于你的军官势力。”
“父亲,地上凉。”正阳劝了一句,见老人不为所动便也乖巧地坐在门槛上。
皇帝把手上的邸报递给了太子:“听说这两人曾救过你的命?”
太子扫了一眼邸报想了想回道:“回父皇,我大汉万世一系,没有谁是我们刘家的救命恩人,是老天爷授恩降命!”
皇帝点了点头似乎满意这个回答:“当年朕去平定齐王叛乱,你年少无知脾性顽劣,竟然只带着几个仆从下人从长安跑到还是战场的青州给朕送匹白马!路上你被一伙流匪逮住还是人家救了你一命,现在你就翻脸不认人啦?”
正阳当然记得,只是此二人到现在不过一介千总把总,领兵不过数百,皇帝只肯给这么点人让他心有不甘。
这是不久前刚刚发生在边关的一次的战斗,上面称叶姓把总忠勇可嘉,更难得的是潘姓千总平日让士兵训练艰苦练出了好兵,临阵不怯一小队士兵打退三队蜥人。只可惜蜥人拖回三具同伴,只获斩首三具,自身阵亡二人,重伤失去战力二人。
枢密院在一旁的复盘分析较有意思,似乎对地方卫所报上来的十四名官兵击退二十一个蜥人存疑,更有可能是七个蜥人带着十四只迅猛兽坐骑。然而实打实的野战之中三具斩首在这太平盛世下甚为难得,千总潘凤在其中功不可没。
“潘叶二人是我大汉难得的勇士,我把他们营调到南方去给你用,”皇帝不用朕称呼自己,眯着眼,观察着正阳的表情“禁军护送你至徐州与其部汇合然后一路南下应天,你要用心做事、扩编改组,该部以后就称近卫队罢。”
“父皇天恩浩荡,儿臣不甚感激涕零,然儿臣实不知江南之事从何而起,又该从何入手,还望父皇示下!”
皇帝收起了慈爱,目光望向远处风雨飘摇的太液池,眼中似有恼恨:“吴王、楚王在江南这些年来干的事,你应该只是略有耳闻,你不清晓其中利害朕不会怪罪。
“三十年前朕亲帅大军在前方和蜥人作战,前方战事吃紧他们在后方紧吃!朕念他们同为刘姓子孙、怀宗后裔便想以恩德感化,怎料他们表面诚恳,亲往都城请罪,实则暗地收买地方官员、乡绅人心。兼并百姓田地,建工厂作坊压榨江南人民血汗,组起大小村镇自保武装实为狼子野心!以致百姓流离失所天怒人怨,他们占了江南大片土地,工坊厂房蔽日连天,税收却不用多交一分,国库连年亏空、百姓缺衣少食,这样下去我大汉迟早亡在这些蛀虫身上!咳..咳!”
老皇帝激动地咳着,正阳拍着他的背同仇敌忾道:“这些狼心狗肺之徒,难道不知道这样下去百姓会造反吗!”
“吾儿仁厚啊,”皇帝抓着正阳的手,“我大汉的百姓都是好子民,他们除非逼不得已,除非逼到连一口饭吃都没有,他们都不愿反,毕竟人心思汉呐。”
“儿臣听闻,吴王建了茶厂,仓库里的茶叶堆积成山,为了卖个好价钱竟然把一船船的茶叶沉入湖中也不愿让百姓喝上!”
“他们做的事又岂止如此,”老人似乎缓过劲“一有旱灾水灾便去贱买田地,江淮浙官场几近全被收买,百姓旦有不从便遭弹压。农民没了地只得去他建的厂里做工,男女老幼被这些衣冠禽兽吃干榨尽!”
“父皇即知他们如此作为,何不派军清查、整肃朝纲?”
皇帝眼中充满毒辣:“朕何尝不想如此快刀斩乱麻,然则祖宗立了规矩,我们刘室宗亲即使有再大仇怨,除非打旗造反、分裂疆土,或是杀我同姓刘者否则不可下手。汉室刘姓万世一系,一旦起了这个头,这万里江山将来便不再姓刘!”
正阳锁着眉头思忖着对策:“刘姓杀不得治不得,这地方官员我可否做动作?”
皇帝摆摆手:“地方官场沆瀣一气,上下袒护,不知多少江浙官员的背后就是朝中大员,朝中大员也靠着地方宗族地主才能在朝堂立身。这些文官们自成体系,他们的主意你不要去打,你现在年轻斗不过,还会被史书记上一笔。”
正阳一筹莫展,外面的暴雨不歇,似乎这浩大的皇宫也要被盖住三分。
“应天府是中央在江南的直属地,是插在吴楚淮三王地盘中间的钉子。这些年来三王一直想伸手试探,从布政使到衙门小吏不知被收买了多少,全算上有冤枉的,拉一个空一个有漏网的,”皇帝站了起来,在这暴雨中的屋檐下站起身好似撑开天地“好在驻守应天的神机营总兵陈元明恭忠体国,为朕守了好些年江山了。”
“你此次前往江南需万分小心,不可透露风声,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意图身份。”皇帝边说着边递给太子一个金牌,上面镌刻着神机字样和精致的花纹“你此行只有陈总兵一人知晓,他会为你和近卫队们做好掩护,如遇危难,出示此符可让神机营的军队保你平安。”
“儿臣去了该如何做、做至何种深度,请父皇示下!”正阳跪在皇帝身前接下了金符。
“此次南行目的有二:其一扩编近卫队,潘叶二人与你有旧情,又皆是忠勇堪用之人,你以此二人的队伍为基本盘,招募江南流离失所没有生计的百姓为兵。不给你多的军队和现成的将领不是怀疑你什么,凡事皆需从小往大了做,御下统度皆得修炼,能亲手带起一支营伍我才能放心把京营交给你。军械物资用国库的名义调往应天,陈总兵会有办法给到你。”皇帝有些口干舌燥,示意正阳到案台倒杯茶。
“其二,调查收集吴楚淮三王搜刮民脂民膏贪赃枉法之罪证,枢密院所辖江南分局我会调给你支配,这些阴影下的活动潘叶二人一介武夫未必在行。获得足够罪证直接交由枢密院参知政事通报给朕,你我父子二人齐心,定要把这长在大汉身上的烂疮挖出来!”
“儿臣遵旨,谨遵父皇教诲!”
接过茶杯扶起了年轻的成王,皇帝感受着储君的朝气心中充满了信心,逐渐衰老的身体在这一刻仿佛不再苍老。
“正阳,朕近年来应付国事已有些力不从心了,江南事平后便让你监国罢,”拦住了还要跪下的孝子,皇帝继续说着“大汉两千六百载,现在到了你我这,我们父子二人要同心同德。能扫除的障碍,朕趁着还有余力帮你平定,让你接下一个太平江山。”
说罢走出门口,望着未央宫成千上万的宫室廊坊轻叹:“大汉江山,一代人兴亡,几人能担当。”
暴雨一直下着,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夜幕行将升起。
一个朝代现在和未来的两个领袖站在一起,守着这煌煌天朝的万千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