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的北门早上五时就会开启,一些乡下种地的老农会起个大早挑着担,把自己辛苦种的菜粮或是养的鸡、肉蛋运进城里卖个糊口的钱。
现在已是七时,进出城门的人多了不少,东南是人类腹地远离边疆,守门的神机营官兵也不会一个个检查。城门外的茶馆旁,霍文亮搬着个板凳坐着,手里端着泡了粗茶的茶碗,不时站起身向远处道路尽头观望,像是在等什么人。
潘凤带着队伍沿着土路行军,地平线渐渐把城门关楼吐露出来,心里着急的他回身叫郭世明带着队伍继续前进,自己一个人打马向应天先行奔去。
快到城门口的时候,一个穿着大汉军衫的汉子老远便迎了过来。
“见过潘总!”霍文亮对着停下马的潘凤行个军礼。
潘凤风餐露宿半个月,总算到了地方却也没有一点喜色:“事情怎么样,你们头伤势现在如何?”
“杨公子找了医师在治,我带你过去。”
三日前发生的战报,潘凤前天才收到骑马队的消息,赶着队伍加速行军的路上他一脸忧郁。
霍文亮翻身上马,潘凤这才见他腰上挂着神机营给的通行牌。一路上应天的街道里挤满了人,行商做买卖的生意人、收了今年新粮进城贩卖的农户、满身鱼腥挂着渔网的船家,更多是从附近楚淮逃进城求生计的无地难民。
挤过五个街市巷口到了一处小院坊子,二人下了马,门口站着一局的两个兵守岗,见了潘凤行个郑重的军礼。
院子不大,刚进去就闻到满院的药汤味,走了没多远便看到正阳负着手焦急地站在屋外来回走动,他身后的屋子紧闭着房门。
“在下潘凤,拜见成...杨公子。”
正阳扶起了正要跪下的潘凤对着霍文亮说道:“快起来。你们几个守外面吧。”
“杨公子,现在情况是怎样?”
正阳摇摇头叹了口气:“叶将军身负重伤昏迷不醒,两日来我找了应天所有医术最好的医师,都说没法救,只能拿药吊着命先。”
潘凤眉头紧锁,他从未想过最好的兄弟会有离开自己的一刻。
“昨夜听人说起,有个姓华的老医生会些旁门左道,”正阳也是无精打采,双眼布满血丝“他看过了后说是要用小刀子开颅来救,这说法骇人听闻。但是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他跟徒弟从昨晚搞到现在,一直不让人进去。”
“这...他以前给别人做过吗,可成功过?”
正阳无力地搬个凳子坐下:“现在想再多也没用,就看老叶他命硬不硬了。”
潘凤见他称呼叶琦峰为老叶,心里诧异下,没想到成王一个皇子居然完全没有架子。
“楚国这次的任务...算是失败了吗?”
“不算败,反倒是大有可为超过预期,”谈起开心事也难消正阳心中痛“人虽然被赵家老二劫走了,但是他们劫得是错的人。”
“此话怎讲?”
“神机营的陈总兵前日将尸首送去扬州让楚王府去认领,那个我们以为的婢女,才是公主!结果现在可想而知,真正的公主遇难,赵老二把一个婢女当成公主劫了回去,还写了信说是路上出现意外,赵老大已死,让‘公主’和老二结婚,双方继续做亲家。这下等于是坐实他赵家杀害皇族宗室的阴谋勾当!”
潘凤摸了摸脑袋:“我脑子有点乱,你让我想想...”
正阳将整个事件大致复盘一遍:叶琦峰一行劫杀了楚国公主一行但是绑错了人,中途遇到赵恒一行追击,而赵恒并不清楚叶琦峰的来头。现在他们把婢女劫到赵家成亲,赵恒手段残忍,据暗报得知他杀了亲哥胁迫生父现在成了赵家家主。赵恒自作聪明写信给楚王解释,而现在这封信反倒坐实了他劫杀公主、谋害家人的阴谋勾当!
“楚王的正室见到尸首,哭得昏晕过去。现在我们摘了个干净,陈总兵已将整个事情调查后经过上报上去,父皇的旨意不日就会下达,到时神机营将会出手,平了这害我左膀右臂的赵家!”
潘凤似乎想通,点点头继续询问:“有个问题在下一直不解,楚王这私下里去结亲,赵老二怎么得到的消息?”
“楚国这地方嘛,人杰地灵,各个市县内斗厉害,人称散装楚国。楚王府里不知渗透了多少朝廷、吴王和淮南的内应。”正阳嘴角总算挂出笑意“唯一遗憾的是,这次计划本来是想对吴王下手,现在淮南插了一脚进来,我们只好放下吴国,先对赵家动手了。”
正阳连日来茶饭不思、烦闷难堪,今日遇到老熟人像是打开了话匣子。
“潘将军一路辛苦,今日先带队伍驻扎好早些休息吧。”
“谢殿下!”
“我现在对外人的身份是陈总兵的侄子,你们营伍暂时会算在神机营下面,到时要打他们的旗号。你让霍文亮带你去神机营的办事处,程先生在那里,他会给你详细讲以后的章程。这里有我守着,你先放心去吧。”
“遵命!”
潘凤起身刚欲离去,房屋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年纪颇大仙风鹤骨的老者走了出来。这老医生取下脸上沾满血迹的布罩,找了个干净的布巾擦擦手。
“你们谁是家属?”
“我是!”潘凤和正阳异口同声道。
老先生闻声皱了皱眉:“又不是生小孩母子平安,瞧你俩激动的。”
“先生请救我兄弟性命!”俩人又是异口同声神情激动。
“你们俩是双胞胎?”老者摆头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能做的我都做了,我徒弟等下会把药方给你们,一日三次按时外敷内服。他的脸是保不住了,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命硬不硬吧。”
“谢谢先生!敢问先生姓名,来日必有重谢!”又是一次异口同声。
“江湖救人,姓名不足为道。谢礼不必来日,今日给就行,药材、刀械、人工、工时我算算...嗯,十两银子!”
“这么少!”潘凤摸摸怀里“遭了我没带钱包!”
“这么少!”正阳摸摸袖兜“遭了我金子没这么小的!”
“哎磨叽啥,这块也可以!”老人见正阳掏出一把金子,索性挑了块大的便走。
“敢问救命恩人大名?”两人还是异口同声。
“嘿,你俩真是双胞胎吧,”老人打量着一黑一白一壮一瘦的两人“老夫华佗,不必再谢,有银子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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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禄阁座落在未央宫的最北侧,跟南边的椒房殿仅一墙之隔。屋檐下的梁柱上画刻着神话传说里的天鹿,象征着人们对吉祥安康的渴望。
“常喜。”
威严低沉略带一丝苍老的声音传来,掌印太监穿过堆满书卷的书架趋行而来。
“回主子爷,奴婢在。”
主子爷很老,常喜和他的主子一样老。他见皇帝坐在榻上向后伸了个懒腰,卷宗档案甩在案上。
伺候多年早已熟知主人习惯的他,将茶壶里已经有些凉了的茶水倒掉,重新添了些茶叶,端来热开的清泉水倒了进去,然后也不盖上盖子直接端到皇帝面前。
隆武帝将脸凑到壶边闭上眼,常喜伸出手,将茶壶散发的热气靠近了些皇上的脸,然后用手轻轻将水汽扇过去。
熏了一阵,隆武帝重新坐直在软榻上微微笑着:“嗯,好茶,是今年的碧螺春吗?”
‘东南那边事情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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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万岁爷,是今年清明前摘下的,吴王进贡上来的特品。”常喜端起瓷杯倒上了茶。
‘成王想把事情往吴王身上牵扯,对吴王也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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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武帝往后躺了躺,眼神似有不甘:“吴王还是有心的,大汉东南有他在,朕是放心的。”
‘吴国在东南尾大不掉,先把吴王摘出去,一步一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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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心忧着天下,心忧着儿臣,乃是万世楷模,万民苍生若都如陛下,就省却许多麻烦了。”常喜感受着杯声的温度,见还烫就先放下了。
‘成王出手干净,不会牵扯到自己,更不会牵扯到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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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武帝捋捋胡须,眼神中透着杀意:“可怜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世上只听说过父母对儿子用心,少见儿子拿同样的心回对父母呀。”
‘淮南王二子不孝不仁,刘姓宗室罹难,可以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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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子辈的难,当媳妇的也难。上面有公婆需要孝顺,中间有丈夫需要顾着,底下有那么多儿女需要操劳,哎,辛苦啊,两头不讨好。”常喜收拾起案台上的卷宗。
‘成王在两头夹着,不适合出面,是否要派神机营出手?事后由谁接管淮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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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武帝似有些渴了,直接去端那杯烫茶:“要不怎么说,会做媳妇得两头瞒,不会做媳妇两头传。”
‘成王还要接着当媳妇历练,出头的事情让陈总兵去办,事后把支持成王的人派去接管淮南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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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还有些烫,陛下慢点喝。”常喜见状抢先端起杯子递了过去。
‘赵恒恐不会束手就擒,操之过急恐会引起东南三王结伙起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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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武帝瞥了他一下:“跟了朕这么多年,还不晓得朕喜欢喝烫的,你寻常可没这么不用心!”
‘他们若敢举兵造反,朕正愁寻不到理由。你亲自把朕的意思传达给内阁,让他们先稳住吴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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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跟了这么些年,主子爷的喜好自然是记得的。不过这茶烫,就算会惹主子不高兴,奴婢还是会多嘴的。”
‘吴楚一带官绅家族出身的文官根深蒂固,陛下即使能摆得平也会引来更大的反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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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啦,朕知道你是好意。宫里内外你还有好些事要打理,先退下吧。”
‘先按我计划来办除掉赵家,下去吧。’
“陛下圣体安康,奴婢告退。”
常喜跪在地上磕了头,躬身退出了大殿。
老皇帝拿起一本书卷戴上眼镜,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向后靠倒在榻椅上,长长吁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