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辽州大地依旧燥热难耐,一队十四人的骑兵不紧不慢地赶着路,骑手们之间保持着一马身的间距,不时向四处打量着环境。
自出长城关口向东,众人一路提心吊胆,警惕地扫视着盖住荒野的杂草团。
一个队长模样的汉子身下的坐骑不安分地扭动着,似乎在抗议主人今天穿得太重,这位中年军人伸出左手抚摸着马儿棕色的脖子轻轻安抚,棕马在打了两声响鼻后停止了抗议,好像在说‘今儿个便从了你罢’。
那汉子穿着厚重的山纹甲,棱角分明的脸庞显得坚毅,炯炯目光让人倍感可靠。
“猴子,过来。”走到土路的尽头时汉子举手招呼。
一个身型精瘦外表老练的骑手靠了过来:“叶百总,有何吩咐?”
那百总指向前方:“马上要进入蜥蜴人的地盘了,你去前面打排头哨,和队伍保持距离,有情况立刻回头归队,小心警戒!”
“喏。”猴子行了个军礼打马走远了。
天气炎热的时候蜥蜴人要比平常活跃,这次任务是出长城向关门以东试探,如果蜥人的部落开始远离,这天气变凉后大家就可以安心地过完今年了。
上司替他寻来了整个营仅有的十四副甲,虽是如此叶琦峰还是不太放心,身边的手下仅仅只能骑马赶路,真遇到敌人必须下马作战。大汉承平已久,距离上次打退蜥人的入侵已过三十年,自此以后边疆就很少再遇到袭击。
叶琦峰平日带兵之余会读读书,大汉有史以来历经两千余年,整部大汉史书便是对蜥人战争的血泪史。不过自他记事起就未曾听闻大的战事,兴许是三十年前蜥人元气大伤,逐渐远离了人类的长城防线。
向着东北方走了两个小时,憋了一路的蒋仁才发话打破了静默:“头儿,你说这次咱会遇到蜥人不?”
叶琦峰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身前的疤脸回头恶狠狠地叫骂:“狗日的闭上你鸟嘴,净说些不吉利的话!”
疤脸黝黑的脸上有一道从眉间到脸颊的伤痕,蒋仁才似乎挺怕这个长相凶恶的同袍,扯了扯右肩的护甲,头偏向右边吹起口哨假装无事发生。
骑马队行过平坦的草地沿着小溪向前行了一段距离,前面出现一片夹在两道小山之间的谷地,谷口挡住了里面的视野,担心队伍受伏叶琦峰示意大家停下。
“所有人下马,圆形防御阵,疤脸秦盾你俩进谷侦查。”
队伍下了马,两个刀盾兵面向前方警戒四个枪兵掩护之,两个枪兵看着侧后,三个射手取出火铳在阵中,大家结成个简单的环形阵地等待前面两名同伴侦查小谷地回来,战友们训练有素的动作让叶琦峰心安不少。
夏季的风不大,吹拂着树林里面还有知了和鸟的叫声,阳光透过前方小谷地的树林洒在一条小溪水上,仿佛恬静安全的家乡。
疤脸秦盾二人端着刀盾小心翼翼地贴着山坡边向前摸索,他们此时处于下风口不用担心蜥人灵敏的嗅觉,两人猫着腰缓缓前进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烈日爬上顶头,汗水沿着脸庞缓缓下流,滴落在砂土卵石上。
走了半刻钟的时间到了一个转角,前面突然传来熙熙嗦嗦的声音,打头的疤脸立即停身贴在土颇山脊上,右手对秦盾打了个稳住的手势。缓缓架起刀刃,借着刀身的折射疤脸看向转角的深处,刀片的反光先是印出脚下的小溪和碎石,随着刀身的移动,缓缓现出一个躺在小溪边深绿色皮肤的巨大怪物!
那蜥蜴人毫无警惕背身对着自己,慵懒地躺在溪水旁晒着太阳吸收热量,长在脑袋两边的眼睛都已闭上,手掌上的三根指头微微张开,全身硬如甲的皮肤随着呼吸上下起伏,肉尾巴的旁边放着一根扎捆着钉刺的狼牙棒。
疤脸稳稳心神,对那个紧张得满头是汗的战友打出暗语:
‘一只,我盯着,你回去报信。’
秦盾点点头,抽身向后小步趋行,沿着进谷的小路钻向大队的位置。
等得有些不耐烦的叶琦峰终于见人出来迎了上去:“怎么就你一个,疤脸呢?”
秦盾比了个嘘声跑到身前,将刚刚见到的情形复述了一遍,叶琦峰眉头紧锁衡量了起来。对方只有一个,摆在眼前的战功不拿就是浪费,但是只从一侧进攻很有可能让敌人察觉逃跑。简易地图上并没有记录这个小谷地,所以整体应该并不长,叶琦峰心中很快有了主意。
“候平、韩当你俩骑马绕过这山谷到另外一头截住,剩下所有人下马,随我强攻!”
队伍接到命令立刻行动起来,不多时见到了守在拐角点暗中观察的疤脸,叶琦峰对他招招手走了过去。刀身谨慎缓慢地挪出一点,叶琦峰观察了下里面的情形,对部下们点点头,打出指挥暗语:‘散开阵型,就位后冲锋,不留活口。’
同袍们举拳表示收到,叶琦峰轻轻抽出腰间的遂发手枪,耐心等待着队友们慢步走出拐口,就位的手势一一传来,他感到右手在不自觉地发出微颤。
来自从远古以来对狩猎者们的恐惧刻在人类基因的骨子里,即使是围攻落单者,心底深处的恐惧依然挑动着心弦,就像这带动右手不停轻抖的脉搏。也许恐惧没什么不好,恐惧是促使人类奋起反抗的火苗,是让大汉长久发展的力量源泉。
进攻的手势打出,叶琦峰走出来,带着队伍散成菱形向那怪物轻轻移去。
三十步。
二十步。
十步,那蜥人终于察觉到不对眼睛张开翻身抄起武器站了起来,它挥舞着棒槌张牙舞爪发出尖锐的嘶吼咆哮。
“杀!”
菱形阵迅速突进试图包围,见敌人人多势众那蜥人转头便跑,一行人紧追在那两脚狂奔的蜥人后面。疤脸一人当先,他的速度比蜥人还快,距离只剩一步的时候右脚猛得踩在地上跳起,身体加速弹到半空,右手举刀向前用力挥砍,刀锋快如奔雷劈向那野兽后背。
蜥人灵敏的观感察觉到了身后的威胁,粗壮的尾巴向上一抬,扫向半空中的疤脸。人在空中无法借力转向,疤脸眼睁睁地看着尾巴击中腰间,顿时向右摔了出去。
好在蜥人奔跑需要尾巴来保持平衡,这扫尾的功夫让那怪物停了一瞬,叶琦峰得了空档举枪瞄准扣动扳机,撞锤打向罩门擦出火星引燃了枪膛里的火药,‘砰’的一声巨响在谷里回荡,眼前散开了一团白色硝烟。
遂发枪准头太差,十五步远的距离瞄着后背打在那蜥人右腿上,弹丸凌空穿透了坚硬的皮肤射入粗壮的后腿,进入之后打烂了肌肉撞碎半截骨头,骨渣撕裂了肌腱继续翻滚最终穿透整支后腿钻了出来,连带着喷洒出一蓬血雾。
那蜥人自知腿部受伤今日难逃死劫,索性回身决死一战,空气中弥漫着的血雾呼入鼻腔,右腿撕心裂肺的疼痛让它愈发狂暴,一声暴喝之下这蜥人挥起狼牙棒砸向第二个冲来的秦盾。
秦盾向前奔跑来不急侧身躲开,左手缠着的圆盾举起打算接住这记重击。蜥人身形体重均打过人类一圈,狼牙棒破风而来砸到盾牌上,重击的一瞬盾牌几乎裂开一道缝隙,力量通过盾牌传递到左手前臂,整条胳膊几乎脱臼。
秦盾忍着剧痛趁对方举棒攻击的时刻挥刀斜斩,那蜥人已是陷入狂暴状态躲也不躲,胸口硬接下这一刀划出深可见骨的伤口,全身继续前撞想要砸碎这人脑壳。叶琦峰眼见部下情势危急,丢下手枪抽出佩刀冲向前去,距离却还是太远来不急相救。
眼见那蜥人手中的大棒继续落下马上就要敲中,一名长枪兵跃身向前猛扎,雪亮的长枪尖头一记捅刺扎中那蜥人右胸,连带着挥舞的右手速度为之一减,狼牙棒失了威势打在秦盾头盔上把他击飞出去。叶琦峰连忙上前扶住,细看之下幸好并无大碍。
第一轮交手很短,战士们缓缓地保持距离走上前,把蜥人包围起来困在小溪水边,这怪物不停发着绝望的嘶吼,震颤着谷里的小树林。
“长枪轮攻,刀盾掩护!”
第二轮指令下达,两名长枪手左脚踏前用力前捅,背部腰部和手臂的力量汇聚枪杆势如恢弘地扎来,蜥人武器较短无法反击只得侧身躲避,谁知身后的两名长枪手逮住时机同时发动,两根枪头穿破坚硬的皮肤没入后背在肺部留下两个血洞,枪兵捅完立即收枪然后再度捅去。
身体连挨数下穿刺的蜥人浑身是伤,想要向前冲击搏命却被刀盾顶回,身体里的野兽之力随着血液一同淌出流逝,挨了火枪的右腿终于支撑不住踉跄倒地,奄奄一息地躺在卵石地上,鲜血顺着小溪滔滔蔓延,染红了整条小溪。
枪兵不放心,在尸体上又捅了几下补刀,见蜥人气绝众人终于松下口气,疤脸骂骂咧咧地走上来割掉脑袋,连同被蜥人逮住杀死的野鸡一同交给叶琦峰,塞进了缴获袋里。
山谷出口外传来马蹄声,韩当猴子绕了一圈总算从山谷外侧包抄过来,见了景象骑在马上打笑一番:“中午烤蜥肉?”
蒋仁才没好气地瞥他一眼:“烤你个头,蜥人肉有毒。”
“哈哈。”众人坐到地上笑着喘气,驱散掉刚刚战斗时的压抑感。虽然只是一个蜥人,十四个人仍然如遭大敌,拼着一人轻伤的代价才解决掉。
太阳已升到头顶,叶琦峰身上还带着任务,让大家略微休息一番后重新行动起来:“此地视野狭窄易遭包围不宜久留,咱们出了谷口寻个开阔地休整。”
小山谷并不长,中间碎石滩趟着小溪,两侧山林也很矮。一行人憋了一上午没敢吭声,打赢了刚刚简短的战斗大家神情轻松不少自信许多,牵着马有说有笑地聊着话向谷外行军。
叶琦峰把野鸡掏出来让一个手下拔了毛清洗内脏去。秦盾在蜥人尸体上游的溪水处补给水袋,猴子见了在上游处解开裤带假装掏鸟撒水,气得秦盾一阵叫骂。路过谷地出口地形变窄,叶琦峰留意了下地形,一道两人高三米长的土石堆连着左边山林挡住了一半的出口。
过了山谷没多远小溪向南边延伸出去,队伍还要继续向东探索,太阳晒得大伙有些发毛。
“那边有个小坡!带着树荫,晌午可以在那歇息。”猴子眼力好,叶琦峰看了下那处地形,四面大平地中间一个小坡视野良好不易被突袭遇敌也能跑的掉,北面虽然是山林树荫更浓但是视野不良,大伙看他点头便向那个带树的小坡行去。
到了地方众人两人一组相互卸下甲具,疤脸没知会一声便去掏缴获袋里的野鸡,叶琦峰见了道“疤脸秦盾卸了甲具一南一北警戒,我和猴子吃完了去替你俩!”
掏了一半的疤脸眼睛瞪得像铜铃“凭啥又是俺!队长你就冲俺欺负不是!”
“哈哈!叫你去戒备你就去戒备,废什么话。”蒋仁才笑着打趣,疤脸拍了他后脑勺一巴掌“要你多嘴啊!”
叶琦峰眯起眼睛阴险地笑着:“敢不听指挥?汉军律第五章第十二条怎么说的来着,你背给我听听”
“俺去俺去,”疤脸提起刀悻悻溜开,末了嘴里还碎碎念叨着啥,路过秦盾身边让听到了一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叶问军法。”
“停下!”
“又咋滴嘛?!”疤脸一脸冤枉地回过头
“不是叫你,猴子去哨戒,秦盾吃完去替。”
秦盾这人不爱说话做事一板一眼像个闷葫芦,私下里战友们连外号都不想给他起怕开不起玩笑,现在大家一起执行任务歇下来的时候是个拉近大伙关系的好机会,叶琦峰不想让他太不合群,干脆让他跟大伙一起先吃饭好让同袍们熟悉彼此。
战士们各自找着事情做,有去捡枯木头的有去捡石头做挡风堆放锅的有去拨弄火石的,看着蒋仁才蹲那给野鸡头剁了穿在木棍上,叶琦峰拿出他身为低级军官配给的肉酱让大伙就着烙饼吃,同袍看到有肉酱吃一阵欢呼英明万岁。从干粮袋摸出了烙饼,灌了口水坐了下来他开始思考着下午和晚上的行动事宜。
上午的路程刚出关口畅通无阻,脑海里昨晚看的简略地图前方再走十来公里就是可能有野蜥人活动的老林了,野生蜥人即使是蜥人自己都有些嫌弃的意味,听人说是生吃肉连火都不会生的原始部落,性情残暴进攻性强,经常在部落之间爆发领地冲突内斗。好在他们对领地有深深的眷恋除非保卫部落一般不主动进攻长城防线。
按千总潘凤的意思,永平卫的指挥使想要探查近期蜥人有无作战的准备,深一点解读的话朝廷可能准备对某一方向用兵,想提前了解东北方向的防务压力是否过大,但近年朝廷不管在军费还是军械上都没向东北方倾斜,河北辽东的布政使也没向民间征要生皮牛筋这些大战时必要的物资,估计自己这边暂时不会成为主要战场。
其实叶琦峰自己也没怎么打过太多的实战,平日里都是跟其他营的将士攀谈聊天互相交换信息,和平久了当兵就成了一种生计。
大汉的边防作战思路还是以守长城为主,各个营的骑马队向墙外巡逻时真遇到蜥人了往往都是直接开溜,毕竟靠着高墙守国土是一回事,去别人地盘搞事是另一回事,除非保家卫国其他事情汉人们并不热衷。
一股诱人的肉香味传来打断了他的思路,野鸡烤了一会了。
“要我说还是炖汤好,”韩当嚼着饼对着烤鸡流着哈喇子,“烤着吃浪费了。”
蒋仁才瞪他一眼:“肉酱沾饼咋还堵不住你的嘴。你有盐吗,你有菌菇吗,你床头那几颗独头蒜你带过来了吗?”
“嘿嘿,还真带了”韩当的胖手小心翼翼地掰开蒜剥了皮塞了一颗进嘴里“得劲儿~”
“丢雷楼母嗨,真当在野营呢!”叶琦峰一个飞手夺了蒜过去,掰开了一人分了一瓣,看着韩当敢怒不敢言的表情笑嘻嘻的往嘴里塞了一颗。
“队长,‘丢雷楼母嗨’是啥子意思”
“死胖子会不会叫呢,峰哥那是正经儿的把总,别因为跟咱们待久了就队长队长地叫!”蒋仁才来自江南,似乎不喜欢吃蒜,剥了皮瞅了瞅又丢回给叶把总。
“我老家河南的,刚入伍时去广东驻守了一段时间,‘丢雷楼母嗨’在那边是‘你很漂亮’的意思。”
“喔呵,那边夸人咋夸的?”
“‘顶雷个肺’是夸人长的好看,”看着韩胖子一本正经地问着叶琦峰想逗逗他,“你是想夸男的还是女的先?”
“韩胖子又思春了”几个人打笑道,韩当拿胳膊肘怼了旁边一下“别瞎闹,队...把总,那女娃子咋夸呢?”
“女孩子嘛...”叶琦峰摸了摸带着胡茬的下巴假装思考,“女孩子你对她说‘三年滴等待,等待雷楼谋个嗨,顶雷个肺,扑雷个该’。”
叶琦峰正打算不闹了告诉韩胖子这几句是骂人的话,闷葫芦秦盾打断道:“把总,在下想问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