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九五章望烛
艾笃跌在船的甲板上，僵硬得仿佛一张屈折的弓。
生命不光是身躯。那些火一样燃烧得很旺的光芒，其实容纳了整个海族人喜气快乐的留痕——
是知觉里带着无数神经纤维应激惊变的脉动。生命各种各样叠合成时空立体的清晰图案。激情蓄热的种种带着呼吸的风。还有同感中体味丰富存在的庞大记忆……
这些都是曾经苦行祭中，艾笃内心活力不竭的圣泉。
拥有整个海族人的行祭者，礼祭中的每一步，灵魂才不是自己一个人走在孤独的道路上。
而此刻，那些生长在躯体上、看不见的痕迹簌簌作响着，风一样遁离自己时，他感到：比身体疼痛还要悲怆的知觉中，随着生命锐减的灵动，从自己身上跌落着：一块块聚不起来的骨肉、一片片散逸成片的血。
艾笃感到这些悲伤的、渐渐脱开自己的游离时空，随着想头，眼前已经真实地发生着——两只空手拢不起来的破碎。
一个个海族人、一个个艾笃人面带诗意，感受着被露蜡歌唱熏醉如迭迷香草一样的颤鸣，将含笑的目光，投向洛菲那边洒满阳光的海面。
“巡海者，
站立如一道喷薄而出的光。
不要突然打翻海神高挂在——
三戟叉上的太阳……”
洛菲侧目看了跌倒在甲板的艾笃，继续在唱，
“海族人，
艾笃人，
已经走到了陌生海面上，
就应该熟悉陌生海神的忠告……”
一颗走过苦行祭的心，就是超越生命情欲感官的真质者。艾笃初闻那种变异的露蜡，心的感觉就清楚辨出氤氲不散的逆血感。
坚持把握古迹一样实证夯稳判断，从一颗心果断拔出的知觉快刀，毫不迟滞地割断对这种音声的恻隐。
艾笃倔强地从甲板趴起。他要用自己的手拽紧每一个艾笃人、海族人。他感到：让这些族人陷进诱魂的魔沼，甚至比杀死自己更让他感到悲伤。
这些曾经和祭祀的自己，一同化解灾难的生命，如果醉生、晕厥在洛菲最后的血刀下，还会带着信心和微笑，那该是多么痛不可受的事？
“吟哦的尊者，快停止弹动竖琴的手。我的歌者哦……”艾笃忽然挺身，回看弹动竖琴的艾笃族老者。他复现活欢，筋腱屈张时，他又变作痛苦外力揉搓不死的狂人。
目的，就是艾笃心中渴于——立即旺生光照的太阳。
热血冲盈的瞳，唏嘘剧喘的粗气、血脉贲流的淋漓血手……艾笃奔跳、攒荡在船只、海水之间，两手飒动的红滴落着控不住的血与疼。
他冲到艾笃老者面前，俯首，乞求，“尊者！弹海族的歌谣，弹艾笃人的歌谣……否则，你我都将崩碎成血迹……”
艾笃张着两只手，惊惧万状地道。急迫狂跳的心，快要让他猝死在老者面前。
老者微微低头，浑浊的眼睛里滚落泪滴，又轻轻地摇着头……
“尊者……尊者……”艾笃猛地凑近，当他突然握住老者的两手时，那种刺动心与骨的冰冷，让它瞬间颤栗不已。
“我……的手是艾笃的，喉咙也是……”老者吃力的道，“可是，琴的音声、喉咙的歌不是……”老者手指弯曲地抓向胸口，五指勾划出五道血印。
艾笃松手了……他知道老者已经掙不脱洛菲畸化的露蜡。让老者改变姿态，相当于更痛地折断筋骨、折磨生命。
顿时，艾笃感到恐惧极了。这就是残酷无常的造化，一秒前还在阳光之下，一秒后就坠入深渊。
每一滴水、每一寸风、每一个时空的痕迹……都是硌疼一颗心的锋刃。艾笃目眦张裂，感触：冷绝仿佛只消听从一个毁灭的动作，瞬间就可以杀死自己的整个魂灵。
乾坤里，只剩下一个卑贱蹙小的自己，在渺茫如尘的短暂轮回中，翻滚着数不尽的噩梦。
他忽然像一个极柔弱的猎物，忘疼般，洒落一路血迹，本能地奔跑在死亡节节缩短的路上。
“艾笃……艾笃……”只有一个浑身颤疼的自己，在苍白的心里一遍遍地唤着自己的名字。
听见自己，就意味着自己一颗心未曾死去。
艾笃没有再鼓力奔竞。他感到自己快要冰冻发僵的手，死人一样半屈着。
他艰难地逾越着间距不断拉大的船只，要回到自己的船上去。因为，那儿还有一个艾顿。
“艾顿！”艾笃呼唤那个名字的时候，一丝热量猝热了一颗心。两只手慢慢拢合，仿佛呵着黑夜里最后的烛光。
“艾顿，艾顿。”爬上船的艾笃小心地站在艾顿的身后，虚弱地呼唤了两声艾顿的名字。可是，回答他的，只有比自己更加微弱的风声。
似乎为了获得一个确凿有力的回答，急迫的艾笃突然将一只手搭在艾顿的肩膀上，强硬掰折，要让艾顿转过来。
“我是艾笃人的行祭者，也是整个海族人的。信任我，不要用心跟从洛菲的露蜡。”艾笃一字一句地警戒道。
艾顿低着的头猛地抬起，冷酷地盯着艾笃，一只手将艾笃搭在自己肩膀的手剥落，“我在判断你是艾笃神？还是艾笃人？”
艾笃从来没有听到过艾顿如此决绝而寒冷的声音。声音的张力含着陌生与质疑。
“艾顿……你疯了吗？难道你不相信我就是艾笃吗？你是我的兄弟，就有权利拯救你啊！”艾笃紧急地道。他多么渴望，艾顿立即跟随自己，一起杀戮洛菲。
他隐隐感到：延时只会助长更大的困惑和痛苦。他知道，自己挽回不了一个吟哦露蜡的尊者，不想看见艾顿背离自己。
“嚓！”一声，艾顿拔出随身携带的佩刀，大声回答道：“可是，我不知道我的命交给露蜡？还是交给艾笃？”
艾顿铁青的脸痛苦而蹙，两眼迸出飞溅的泪滴，两只发红的眼瞳，血赤，仿佛烈火瞬间就会贲冲而出。
哗啦！随着说完的话，一道雪弧斜上飞起……
“艾……顿……”艾笃痛苦地唤着，轰然崩塌，僵硬地呈着一只手。
只见，疾飞的刀刃闪电般贴紧艾顿的脖颈，缓缓血流，光滑地从刀弧飞掠，叭叭地滴落地上。
艾笃悲绝地退着，静哑中无声的眼泪簌簌流下……手，依旧流着抓不住的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