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满院金光,枯残的梅树,灰白的院墙,落漆的门窗似都被添了几分活力,却除了他,即便满身都沐浴在耀眼的金光下,也无法为他面上添一分血色。巷子很深,院子很静,晚风从他身旁穿过,带着透心的寒意。
这样的静默持续了很久,久到叶楠夕觉得手都有些酸了,他才张口道:“你都想起来了?”
叶楠夕收回手,转开脸,微眯着眼看着天边被乌金烧红的云朵,有些淡漠地道:“当时不是没有比那更好的玉料,但是那块玉料内含红芯,就连透出来的形状也如心脏一般,我第一眼瞧着就很是喜欢。现在想想,既然是赤诚的心意又何须白玉包裹,半遮半掩的,反倒是模糊了自己,也不被人重视。”
晚风拂动他的衣袍,宽大的袖子下,他两手紧握成拳,整个人如雕塑般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只是微颤的袖口却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
“放开我后,你还能去哪找比我更爱你的人。”叶楠夕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的男人,再次伸手,“你懂那块红芯玉蝉的意思,所以,我要收回来了。”
他还是沉默,叶楠夕这一次却没有收回手,萧玄只觉得摊到他面前的手掌逼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此情此景之下,她如此漫不尽心地对他表白曾经的爱意,却每一句话,都化成一把利剑,剑剑从他心口处刺穿。
她知道他爱她,所以她也明明白白地让他知道,她曾如他一般爱过他。
“我,不知放在哪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有些僵硬地开口,并微微别过脸。
叶楠夕一怔,没想到他竟说出这样的话,于是刚刚本只是有些淡漠的神色,此刻却沉了下去。
末年一直就在不远处的走廊那候着,他是自小就跟在萧玄身边,就连萧玄当皇子伴读那几年他也都跟着,萧玄从军回来后,他又重新回到萧玄身边当差。所以三爷和三奶奶之间的种种事,他是从头看到尾的,三爷的心迹他如今也已看得明白,特别是近段时间,三爷面对一件又一件的事,需要做出决定时总是彻夜难眠,他更是明白三爷的心之所属。
所以此时,瞧着三奶奶的脸沉下去后,两人眼看就要谈不下去了,末年犹豫了许久,终是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走过来道:“三爷该换药了。”
叶楠夕挑了挑眉,看向末年,末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满脸心虚地道:“三爷出去一整天了,这才回来,三奶奶要不等我帮三爷换了药后,再坐下来说话?”
她知道他身上带着伤,而且还是为救她才受的伤,所以叶楠夕看了萧玄一眼,便收回手,转身进了屋里。
萧玄自后面看着她的背影,手掌慢慢松开,却跟着又紧紧握住,抑住要将她拉到怀里用力抱住的冲动。
末年赶紧将要换的药拿到堂屋,然后一边将那些东西放在桌上摆开,一边讨好地对叶楠夕道:“三奶奶先喝杯茶,我马上就给三爷换好药。”
叶楠夕如何不知末年打的什么主意,却也没说什么,一言不发地坐在椅上,看着坐在她对面的萧玄在末年的帮忙下解开上衣,再一层一层地解开纱布。肩膀那处的伤口看起来比之前好些了,不过腰上的伤却不知为何,竟比那天早上她帮他换药时严重了几分,似伤口重新裂开了,刚刚纱布上还沾了点血。
叶楠夕皱了皱眉,末年换药时不停地叨叨,不是说这伤口总也好不了,就是抱怨三爷不知道爱惜自己,不是不好好吃饭就是不好好休息……只是他们两个人都不说话,绿珠又是个木讷的,末年一个人唱独角戏也觉得有些累了,半响后也只得闭了嘴。
叶楠夕靠在椅背上,目光从他腰上移到他肩膀上,再慢慢落回他的脸上,然后看到他也是正一眼不眨地看着她。
他的眼神跟以前没什么变化,或者说更加深沉了,一眼看过去,只觉得那双深幽的眸子似带着魔力,一不小心神魂就被他给吸进去。这样静默地对视,基于感情被强行抑制深藏,于是越是压抑,脑海里就越是容易浮现出以往的种种亲密。两人的眼神相遇的那一刻,就好似被彼此吸住了一般,即便什么也不说,又隔着这么远,却也一样有缠绵之势。
末年完全闭了嘴,并赶紧加快手上的动作,绿珠亦垂首站在一边,一句话也不说。
确定她的感情曾如他一般,萧玄觉得整个人都有些茫然了,然而知道这样的事,他却来不及惊喜,就被更深的痛苦给替代。
以往的种种自他脑海里浮现,不停地从他眼前掠过,他觉得自己像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那么渴望的东西就放在眼前他却没有看到。脑海里浮现出她和他的每次缠绵,想起她那么热情的回应,想起他一次又一次在疲惫中得到难以言喻的满足,越是回想,面色越是苍白,握成拳的手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总算重新换好药,然后末年犹豫地看了叶楠夕一眼,却瞧着叶楠夕一点动晃的意思的都没有,他只得再帮萧玄穿上衣服,然后才收拾桌上的东西。
叶楠夕站起身,走到萧玄跟前,微挑眉看着他道:“所以你将我送与你的红芯玉蝉弄丢了?”
正收拾东西的末年张了张嘴,却瞧着萧玄面上的表情后,只得乖乖闭上,然后满脸着急地看着叶楠夕。叶楠夕却没有看他,见萧玄什么都不说,便忽然笑了笑,然后从袖子里拿出那个羊脂白玉蝉。
萧玄似猜到她要做什么,脸色微变,唇动了动,却不等他开口,叶楠夕就抓起他的手,将手里的羊脂白玉蝉放在他手里:“这个,还给你。”
他即连着那玉蝉和她的手一同握住,抓紧。
“送出去的东西,哪能再收回来!”他涩着声道,语气里甚至还带着一丝恳求。
末年和绿珠已经悄悄退出门外了,绿珠出去后,就对末年道:“以后你不能再喊我们二娘子为三奶奶了。”
末年低声道:“三奶奶也太狠心了。”
绿珠木着脸道:“是二娘子,而且写放妻书的是三爷。”
末年叹了口气:“三爷也是逼不得已,三奶奶难道没看出来三爷心里只有她吗。”
绿珠依旧木着脸道:“二娘子伤心的时候,三爷没瞧到也没看出来。”
末年张了张嘴,然后又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叶楠夕笑了笑,在他手上拍了拍:“放手吧,难道你反悔了,你既赠我放妻书,我还你此物,也算是礼尚往来。”
萧玄怔怔地看着她,眼神渐渐黯下,是的,那封放妻书是他亲笔写的,一共两百五十七个字,写了整整一夜。
他喉结动了动,手慢慢松开,叶楠夕抽回自己的手,那块羊脂玉蝉被带得从他手里落下,他赶紧收手,就抓住了玉蝉上的挂绳。随后他注意到这个挂绳不是他原来配的那根,新的挂绳是墨一样的黑丝编织成的,非常简单,没有一点花色,配着那块玉蝉,黑是黑,白是白,分明得令他有些发愣。他抓着绳子的手,指节有些发白,吊在下面的玉蝉微微晃动着,似谁茫然无依的情感。
萧玄愣神的片刻,叶楠夕已经走到门口了,就在她要迈出门槛的时候,背后传来他低低的声音:“楠夕。”
外面依旧满院金光,只是院中的景色却比之前暗淡了几分,风过回廊,微微扬起她的衣角。楠夕楠夕……在这里,没有人这么叫她,只有他,他亦只有在动情时,会这样喃喃喊出她的名字。每次听到他这般低沉微哑的声音,脑海里总会浮现出每个夜晚和清晨,他伏在她身上动作,额角发梢渗出晶莹的汗珠,伴着炽热的呼吸,滚落到她的肌肤上……
叶楠夕的脚步顿了顿,但并没有回头,他却从后面走过来,手轻轻放在她肩膀上,低声道:“好好照顾自己。”
他尽量让声音恢复平静,她却听到他沉重的呼吸,比他动情时的喘息还要压抑,于是叶楠夕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抬步迈出门槛,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末年一路送出去,却张了张口,最后也只能说一句:“三奶奶慢走。”
马车跑起来后,绿珠才道:“三爷不是会乱丢东西的人,三奶奶的红芯玉蝉三爷应该是好好收着。”
“我知道。”叶楠夕掀开车窗帘,看着路边的飞花,淡淡道了一句。
他不愿还回来,就是放不下她……有一朵花瓣从车窗外飞了进来,落在她的衣袖上,叶楠夕捻起看了看,忽想起之前他替她簪花的一幕,她怔了片刻,正好这会儿后面有人追了过来。
陈老七没有停下马车,只是马鞭往旁一甩,萧时远不敢拦,只得拉着缰绳走到叶楠夕车厢附近,看着她道:“去找了你几次,都没碰着,你去哪了?”
“找我有事?”叶楠夕将那多花瓣吹飞后,看着马上那位容貌张扬的男子笑了笑。
“你这是要回叶府还是紫竹林?”见她心情似乎不错,萧时远微微松了口气,就走进一些,“侯府马上就要办喜事了,你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