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冀曦下意识地往腰里摸,然而摸了个空,他这才反应过来,今时已不同往日,他身上并没有枪,而且这时候也不需要他拔枪。
王临皱了皱眉头,倒是掏出了枪。
“别担心,大概是故人。”萧冀曦苦笑。“深更半夜荒郊野岭,天底下哪来那么多有闲心的人。”
墓碑前头的人听见了动静,转过头来,倒是让萧冀曦吃了一惊。
“我以为你已经被引渡回国了。”
镰田浩默然一瞬,道:“我其实是为接替町田君才来的。”
“你们日本小国寡民的,是不是想田地想疯了,怎么这么些田。”萧冀曦震惊太过,至于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半晌才憋出这么一句来,而后忍不住道:“那你还在上海呆着?现下两边可已经打起来了。”
“你们中国人打中国人,不关我的事。战争结束之后,我就已经跟任何党派都没有关系了。当然,当局还总是找我的麻烦,直到近几个月,才仿佛是放了心。”镰田浩收拾着地上的东西,也说不上是自嘲,还是在嘲讽国民真丰富,不过对萧冀曦来说,那都不重要。
“你来看他?”
“我小时候,铃木君是我偶像。整个铃木家都在预备着打仗的时候,他跑去当记者,他哥哥在关东军,他们两个一直不对付,别人都觉得是他哥哥做得对,但是我想,世上总要有铃木君那样的理想主义者的,结果等到我长大成人了,发现铃木君跟旁人也变成了一个样。”
萧冀曦眉头抽了一下,想着今晚怎么一个两个都要跟自己诉衷肠,自己看起来很像是一棵树还是怎么着。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镰田浩脸上红红的,是喝多了酒的样子。
看来镰田浩带来的酒,大半都进了他自己的肚子。
醉酒的人话都多,萧冀曦认命地叹了口气,把镰田浩架起来了,问:“你是怎么来的?”
“黄包车。”清酒的后劲大,镰田浩现在舌头有些打结。“我说地址的时候,差点没给人吓死。”
萧冀曦想象了一下那场景,的确是挺吓人的。
“我问你为什么知道这儿。”
“田村给我也写了信。”
萧冀曦沉默了片刻,扭头对王临说:“麻烦你,把他给带到一边去坐一会。”
或许是因为今晚说了太多的话,王临是不大好意思对萧冀曦再冷着一张脸了,他把镰田浩扶到一边去休息,萧冀曦则顶了镰田浩的位置,在墓前坐下了。
“你们两个人一定烦得要命。”萧冀曦发现墓碑已经被镰田浩打扫得很干净,他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做无用功,把墓碑前头的草一根根拔了,那没有用,也许等不到来年春天,野草就会又很蓬勃地生长起来。“他来说一通,我又来。”
“田村那小子,办事还算靠谱,这地方清净,也不怕你们以后被人给挖出来。只可惜了他,切腹之后,估计也没人会把他给运回国,那时候人人自顾不暇的,能给他埋了就算不错。我一直觉得武士道是扯淡,但是那小子,对你也是真忠义。我啊,被困在家里哪都去不了,不过逢年过节的都会烧纸,也记着给他烧一份儿,不知道你们日本人能不能收到。”
一片静默,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萧冀曦苦笑,想要是有人跳出来答复他,那就是真的活见鬼。
“我得走了,回东北去,不知道是喜是忧。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估计这辈子想再回上海来有些难,这里也不剩什么了,就剩下你们这些躺在地里头的,光这么说还有点渗人——其实我真不想再搅合进什么事儿里了,我就想带着青竹回去,当个教书先生,做个字匠,都成,天高皇帝远的,没人知道我都做过什么,就谈不上误不误会。可是这天下还是不太平,我知道中国人不该打中国人,真打起来了又有什么办法呢?是我们说不打,战争就会停下来吗?天方夜谭,他们那协定都没起作用,不打出个子午卯酉来,是不会消停的,我也没法独善其身,只能再冲进去,希望这场战争能早点结束,少死些人,也不知道这老胳膊老腿的,还能不能全须全尾出来。”
萧冀曦在这边絮絮叨叨,那头其实也不大安宁,这还是萧冀曦觉得说无可说,结束了自己的长篇大论之后才意识到的。
镰田浩靠在树底下,跟王临居然搭上了话,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倒是很热闹,萧冀曦还是第一次听王临说这么多话。
“你说这人怎么就都会变呢?”
“不变的是木石山海,人都会变。”
“你们中国人说沧海桑田,山海怎么就不会变?”
“是啊,连山海都会变,怎么还能奢望人心不变呢?”
萧冀曦听着想笑,想笑的劲头过去之后,又觉得有点想哭。
他走过去拍了两人一下。“大晚上的在这抒发什么胸臆呢,倒真跟个诗人似的。都该回去了,尤其是你小子,大晚上一个人出来,老婆扔家里了?”
“小林君病重,惠子回国照顾了。”镰田浩叹气。“我不想回日本去,只想在这儿等她回来。”
经了这么一晚,王临在萧冀曦面前倒是更有些人气了,不过他们两个之间没再相处几天。
事后萧冀曦回想起来,觉得自己是像个行李一样被人打包扔上开往东北的火车的。
火车开了很长的时间,这回换了两个人跟着他,据说是要去东北执行别的任务,那两个人显见也是新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就差把保密局三个字写成纸条拍在脑门上了,萧冀曦跟他们两个同行,暑热都不大觉得出来,这两个人诚然是行走的冷空气无疑。过往行人退避三舍,这趟旅途竟也难得的清净。
萧冀曦在决定要去中央军校的时候,其实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回到东北的一天。然而真的重新踏上故乡的土地,他却觉不出什么欣喜之意来,只余下深深地怅然。
——毕竟早已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