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万年前,人间,朱雀十三年,安州。
年轻的道人只身站在一座落败的府邸前,或者说,曾经颇为气派的府邸前。
子时稍过一些,朱红色大门沙哑地被推开了,身着蓝色华衣的妇人借着夜色悄悄跑了出来。
看见道人已经等候多时,她缓了一口气,左盼右股,确定暂时无人监视后将道人匆匆拉进了门。
门又被沙哑地合上。
道人跟着她匆匆穿过廊道,来到了一间偏房,两人一路无言。
算起来,已经快五年没见到了。道人微微垂首。
半个月前收到妇人的飞鸽传书,大意是秦家不小心得罪了权贵,那位大人大概不多久就要对秦家下手了,与其通婚的温氏自然也逃不过灭门之祸,秦氏夫妇自知必死无疑,只希望唯一的幼女能活下去,左思右想除了他没有更合适抚养的人选了,希望他能好好照顾她,日后授予她为人处事之道,为秦家和温家报仇雪恨。
“求叶道长帮忙是万不得已的事情,叶道长愿意施以援手我不甚感激…只望先生日后…”妇人斟酌了良久,终于开口,却只字不提与他过往种种。
“秦夫人客气了,我与秦先生与秦夫人也算是故交,不必言谢,昔年秦家对我有恩,今日此举便当报恩罢。”道长出声打断,语气依然是温润如玉。
妇人沉默了一阵,微微开口,似乎要说什么,却终是沉默,推开了房门,走向一侧的雕花小床,小心翼翼地抱起来熟睡着的孩子,爱怜地帮她整了整鬓角微散的发丝,颤声道“她姓秦,单字一个昭,跟了你之后便随着你姓罢了,望她日后,昭雪平冤,还我秦家温家清白…”
道人接过孩子,“那秦先生…如今…?”
“已在白日里服毒身亡,对外宣称暴毙,本来还想见白道长最后一面……可惜那位大人…而我也是再无意义活在这世上……秦家已然是大厦将倾,想必不多时日满门抄斩的诏书便会下来了,那位大人真是好狠心!这消息温家人那边也只知晓了,与其血溅邢台,还不如死在三尺白绫之上…”
道人见她已然心有死志,也自知虽然幼女可以偷偷交接出去,可秦氏夫妇是必须死的,纵然来之前就想明白了这一点,心中却仍是难免酸楚。
以往拉着他袖子叫他白哥哥的二八少女,今夜过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我不多送白道长了,现在外边的监视人手怕已经交接好了,我已不方便显身,还望白道长带着昭儿离开时也做的隐蔽些,莫要被发现了。”妇人擦了擦眼角的泪,红着眼圈道,身上的华衣映着月光却显得尤为憔悴。
“白简川,告辞。”道人抱着孩子深深一拜,万千话语皆化在了这一拜中,他掩盖住了眼角的泪意,妇人也回之以一拜,目送道人就着夜色离开。
妇人突然向前几步,喊道:“若来世还能遇见道长,此恩必报。”
道长脚步顿了顿,轻轻留下的一句话随着夜风传入了妇人耳中。
“会者当离,一期一祈,若是有来生…”
山穷水尽我也等。
可惜这句话,他终还是没说出口。
何人可知,他那一拜中,到底是蕴涵了多少的心酸多少的痴缠多少的无奈。
这一切,终是无法再提了。
道人没有惊动任何监视,出了秦家之后很远再回头看,依稀可以从已然可见的落败中找到当年此处奢华的影子。
年轻的道人沉默地站着,良久,怀中的孩子发出了细微的啼哭声,也许是饿了,道人微微一叹,仔细凝视着怀中小小的孩子。
不远处传来的幽幽的梅香,散在夜风里,寂寥地向道人吹来。
孩子继承了她母亲的皮相,不过刚换齿的年纪便以及可以微微看出沈鱼落雁之色。
这孩子,将来不知道又要祸害哪家的俊俏公子呢,道人轻笑道。
孩子的啼哭声在寂寥无人的羽雀街上显得格外微弱。
道人将衣服收了收,把孩子埋在稍稍温暖的胸口。
清冷的月光孤零零挂在枝头,夜风微微徐来,不远处的河畔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尾扁舟,道人抱着怀中的孩子,青淡的道袍扫过微凉的青石板。
他走向那尾扁舟,还差几步之遥,停了下来,撑船的少年觉得不解,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孩子软糯的小手柔柔抓住了道人胸前的布料,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一双眸子还带着刚刚的泪意,却流露出孩子独有的天真。
“你是谁?”她揉了揉眼睛,直愣愣地仰望着道人,她好像见过他,又好像没有见过他。
道人对着她温柔的笑了笑,温和的嗓音响起:“我是你妈妈的一位故友,你妈妈……出了一些事情,从此,我来照顾你。”
孩子迟疑了一下,似乎想提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却还是温顺地地点了点头,温顺的就像一只小猫,环起手搂住了道人的脖子,声音闷闷道:“哦……那以后我还能见到他们吗…?”
道人把孩子往上提了提,还是决定向她暂时隐瞒事情真相,“一定可以的。”
“那我们拉勾。”
道人觉得有些好笑,好看的嘴角不禁向上勾了勾,他不明白为什么孩子要向他拉勾,却还是伸出了白哲修长的小指。
轻轻道:“拉勾”
是夜,江上暗波涌动,一叶扁舟向着东方急急驶去。
“朱雀十三年,安州刺史秦牧暴毙,其妻温氏不堪打击自缢身亡,唯留幼女秦昭,同年,不知其所向”
——《九幽史·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