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婉道:“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好似一只灰狐狸,被当众剥了皮,身上冷,全身痛,整个人都鲜血淋淋。”
明明是小时候的事情,沈婉说出来时却觉得历历在目,心里突然一阵痛。
沈婳摸不着头脑,问道:“他们为何让四姐脱掉狐皮袄?”
沈婉眼里噙着泪:“因为衣服可表贵贱,施章乃服明上下,穿衣服不可逾上逼下,穿错衣服就会受到惩罚,甚至招来杀身之祸。”
“有身份的人才能穿狐皮袄,庶女不够资格便不能穿在身上,不同等级的人要穿不同种类衣服,绝对不能越级,因为衣服也是不同等级的体现。”
沈婳方才反应过来。
在永嘉国,只有高门大户的嫡女才能穿狐皮,狐皮是一个人地位身份的外在标志,什么样的身份就穿什么样的衣服,都有明确的规定,不可随便逾越。
身处不同的等级,碰见再漂亮的衣服也要忍着不能穿,皇帝宗亲、达官显贵穿锦帛和狐皮大氅,庶女却不能穿。
沈婉穿了不符合身份的衣服,沈长恭和傅姨娘能不拘小节,但其他的人却是不允许的。
有时候规矩定下,就算再不尽人情,活在圈子里的人却不得不遵循。
不公平有吗?有。
活在世上总会遇到不公平,迈过去是豁达,迈不过就是坎。
沈婉把一件事记了十几年,便是迈不过去;因为对沈婉而言,脱下的不是一件狐皮袄,而是自己的自尊、骄傲、人格……。
沈婳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去劝沈婉,因为她心里也有个坎,她清楚的知道,人心里的坎,要越过去,只能靠自己。
沈婉瞧着白狐大氅,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道:“真漂亮,白似霜雪,穿在身上一定很适合,清雅而不失华贵,只可惜我这辈子也没有机会穿,要是能穿上该有多好,哪怕是一次也好。”
对沈婉而言,小小年纪在众目睽睽下脱掉了不属于身份的狐皮袄,若是有机会,总盼着能再一次穿上皮袄。
不,确切的说,沈婉执着的不是一件狐皮袄,而是自己丢带的自尊、骄傲、人格……。
沈婳能理解沈婉的想法,由衷地道:“一辈子还很长,只要四姐想,总能穿上白狐大氅的。”
沈婉嗫嚅:“怎么可能,我只是个庶女!”
沈婳托腮,抬头望着沈婉笑了笑道:“姐姐他日嫁进皇帝宗亲、达官显贵的门庭,自然就能身穿锦帛和狐皮大氅。”
沈婉闻言,脑袋“嗡”地一声,突然就明白了沈婳的意思。
常听人言,女子嫁人等同于第二次投胎,要是能嫁进皇帝宗亲、达官显贵的门庭当嫡妻,等于身份扶摇直上,别说白狐大氅,就算是诰命夫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傅姨娘才会想到媵妾随嫁,媵和妾不同,属明媒正娶,沈婉也就等于进到明媒正娶的圈子,攀上王府的高位披上狐毛大氅,谁又能说什么?
沈婉恍然大悟,捂着胸口半天才平静下来,只要能嫁进高门大户当嫡妻,以后就能尽享富贵荣华,也能重抬丢掉的自尊、骄傲、人格,从今往后就再也没人会看不起她、轻视她、践踏她。
沈婳掐指算了算日子,前世好似也是这个时候,父亲给沈婉定下了婚事,她朝着沈婉道:“四姐姐放宽心,你一定能得份好姻缘。”
沈婉面上浮出欢喜,好似灰暗的人生终于见到光亮。
对,沈婳说的没错,只要能嫁进高门大户,谁还敢看不起她,谁还敢看不起姨娘!
那空空的席面、没人来往的院子、被脱下的狐皮袄实在让人憋屈,沈婉发誓,以后的日子再也不会重蹈覆辙,她要嫁进高门,觅得金婿。
十几年来,沈婉第一次这么高兴,几乎是兴冲冲的去到傅姨娘屋里,把和沈婳的对话一字不差的说出来,就连嘴角也几不可察地翘了起来。
沈婉本以为傅姨娘会跟她一样高兴,但傅姨娘不为所动,语气冷淡地道:“嫁进高门大户当嫡妻就能变得尊荣,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你倒想想,哪家的高门大户会娶个庶女当嫡妻?”
“越是高门大户,门槛就越高,择妻也就越势利,会稽城的姑娘都排队在等着,你以为能轮到你?”
沈婉道:“可五妹妹说,高门大户的庶女数不胜数,觅得好前程的也有不少。”
傅姨娘朝着沈婉冷笑:“沈婳不过是哄着你玩儿,她要真有心,会在明睢的寿宴上冷着咱们,会让你在书院受委屈,你也不瞧瞧她的一双眼珠,里头全透着小计量。”
沈婉凝神分辨:“纵然透着小计量,话却没说错。”
傅姨娘呸呸呸道:“她的话你可不能信!谨王府的世子被她勾引的魂都没了,就差把命搭进去;还有明睢寿宴时的手段,就凭阮氏能想得出?十之八九是沈婳的主意,她表面好心,背后阴毒,也只有你个蠢的才会相信。”
沈婉闻言思量,神情中浮起一抹疑色。
傅姨娘把沈婉拉到身边坐下:“女儿,你听姨娘一言,沈婳那种歪心烂肺的人只会盼着你不好,而不是盼着你好,表面好声软语,背后却要将你搓圆捏扁,你可要防着她。”
沈婉懵着道:“如何防?”
傅姨娘气得胸口一起一伏,用力点了点沈婉的额头道:“前头的事你给我好好想想,往后远着她些,别被她卖了还帮她数钱。”
沈婉坐在傅姨娘身边,有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好,脑子似走马灯似的闪动。
姨娘说的没错,沈婳的心思很重,重到让人无法揣度。
沈婳是嫡女,她是庶女,阮氏又向来看不惯姨娘,作为阮氏的女儿,沈婳为何要善待一个庶女,又为何要为个庶女的将来筹划?
或许,沈婳真的只是哄着她玩!
明睢的宴席,沈婳明明瞧见姨娘和她的难堪,却没有出手相帮。
书院里沈婳提出让徐延珩教她功课,或许也是借徐延珩的手羞辱她。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沈婳真正的心思是什么?
想到这儿,沈婉忍不住自嘲的撇了撇嘴。
傅姨娘仍在旁碎碎念:“日久见人心,你等着瞧,沈婳的狐狸尾巴早晚会露出来……。”
沈婉先头的喜悦一去不复返,整个人阴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