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生活在一个农村里,这里的气候介于温带大陆性气候和季风性气候之间。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块土地比我见过的大陆性气候区域更加湿润,但是比我见过的季风性气候却干燥了许多。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有幸生活在沙场里。但是说实在的,这个地方没什么沙石,除了一条最终汇入黄河的小河底沉淀了一下沙石外,其他地方其实很少见沙石。
但是这里有黄土、狂风,少量的骡子、马和毛驴。狂风起的时候黄土飞扬,骑上一匹马,或者骑上一匹骡子,看起来就像个将军。但是我只有六岁的时候,被家里的骡子踢了一脚,所以我自此看见骡子都是害怕的。
绝大多数时候,我和我的玩伴们一起看完战争片出去玩的时候,就偷偷把家里的骡子和马牵出来,在平常碾麦子的场里,用扫帚弄得尘土飞扬,模拟一下古战场的模样。
我的小伙伴里,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不敢骑马的,他比我高一级,人也和我一样比较善良。我记得有一天我在睡觉,他冲进我家里把我叫醒。我不由分说就下床踢了他几脚,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默默地哭了。我为我自己的行为后悔过,但是我也没有去道歉。
我们在场里玩的时候,他就站在我身边,我望着他天生的卷发,想起孩子头李航给他起的外号——绵羊。没错,他姓杨,一头卷发,性格也绵善,所以绵羊这个绰号真的和他很相符了。在这么多的玩伴里,我觉得我和他是同类人,因为我们俩都有所畏惧。我们害怕骑在马背上突然摔下来,我们也害怕被玩伴随意挥舞的棍棒击中,无论打到哪里,疼都是免不了的。
总而言之,我和他都有所畏惧。小时候我以为畏惧是不好的,因为不仅会被玩伴嘲笑,还与老师们讲的勇敢相反。但是后来我渐渐大了一点,我才明白,人应该有所畏惧。有所畏惧便不会胆大妄为,做一些天理不容的事。但是那时候,我和绵羊只有被嘲笑的份儿,哪怕我俩的成绩都是学校里最好的,但是我俩在这群玩伴之中,却常常被冠以懦弱之名。
坦白说,我不怎么厌恶他们说我懦弱,我倒是对自己很失望。因为我永远做不了一个将军,没有将军是不骑马的,而我不敢骑马。我只能静静地观望着他们在一起打闹,热闹都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倘若说我真的有点什么的话,那就是一个压根儿实现不了的梦想和一个同样懦弱的同伴。
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我也曾想过克服困难。于是我在自己家的牲畜棚里,趁着父母不在,就试图去征服那头骡子。我费尽周折终于骑在了骡子身上,但是我一动也不敢动,任凭骡子前后左右摇摆着。这哪里像一个将军呀,简直连罪犯也不如。我伏在骡子背上,就像是个死人。而且,不幸的是,这一幕正好被我父亲看见了,他说我不学好,不由分说的把我打了一顿。打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愿意去碰骡子了。
我再也没有去过那片扬尘的场,因为我明白了它不属于我,它不属于一个不会骑马的人。在我看来,这片场属于两类人,一类人是在这里碾麦子的农民,另外一类则就是我的会骑马的玩伴。可惜我两类人都不是。
大概是初春的一天,去年一冬基本上没有雪,初春也没有见雨,所以一阵轻风就可以刮起一大片地皮。在这样的一天里,他们开始玩同样的游戏。娃娃头杨奇拿着一个棍子把于明打翻了,于明从骡子上摔下来,并且还被踩了一蹄子。于明差点因为这件事丧命。但所幸的是,他被救过来了。不过打这件事之后,这个游戏就式微了,因为过于危险本来就被家长们提防,此刻几乎要闹出人命,当然不能再让我们玩了。
其中一个年长一点的玩伴还写了一篇《吊沙场文》,我当时听着这些文言文觉得他好厉害,并且一度把他当作我的偶像。但是后来我才发现,那段话是他抄的李华《吊古战场文》,他抄的是这一段:“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
不过坦白说,李华的这段文字和我们所处的环境颇有相似之处,所以我当时也轻信了同伴的话,把他称为王大才子。我后来才知道自己被骗了,但是我对他也没有什么憎恨。大抵少儿时的感情并不那么珍贵,因为事事皆可原谅。倘若放到现在,有人这么骗我的话,我一定后骂他文学窃贼。
我想人就是这么发生变化的,我的这群玩伴或多或少的影响了我,而这些影响也或好或坏。好的一方面可能是让我长了很多见识,为我后来走向艺术之路奠定了一些基础。不好的一方面是他们的习惯言语都来自于前辈们的陋习,那是偏远地区的落后,而我也继承了这些,所以后来,当我进入大城市里的时候,我也常常自卑。
我没有那种城里孩子洋溢出来的自信,我在不顺心的时候常常想回到过去,回到那片古战场旁边,看着他们厮杀。哦,原来我是这些战役的元帅,我静静地看着他们,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而我就像谢安一样,镇定自若。
只是,我离开了那里,我再也不愿意回去。我不愿意去寻根,因为我没有取得世俗的成功,我一旦回去,只会成为他们嘲笑的对象。那些老不死的女人,一定会坐在那棵大槐树下,假装声音很小其实巴不得全世界都听见,然后说,谁谁家的那个谁谁谁,现在也还没有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