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绣珍送她出门之后,复又抽起了烟。一面沉沉地想着心事,一面低语道:“丽莎单恋老四的话虽然是假,但也是权宜之计。更何况,老四已经结婚了,事情说着说着,也就过去了。两家将来在官场上,还是秤不离砣砣不离秤的关系。老四本就只是暂时的挡箭牌,一个大男人摊上这种传闻该高兴才是,于名声上也不算是诋毁。尤其看母亲的样子就知道了,她老人家可未必那么讨厌先时的传言。倒是真相闹开了,两家的关系才真要被打破了呢。凭空地跳出一个沈初云,自以为公允地插手此事,说出许多大道理来。我看,她才真正是个危险人物呢。跟大哥的关系这么不稳定,指不定哪一天恨透了韩家,倒是要滋事的!”
“是谁要滋事啊?”
忽然有人打外头唱了一声戏腔进来,梁绣珍被吓得不轻,脸色霎时惨白。
往外看时,却是韩仲平一路甩着呢帽,满面春风而来。
稍缓一口气,梁绣珍一只手抚着狂跳的心口,另一只手正要拿烟往嘴里送时,不由得惊叫一声,慌忙站起。
原来刚才手一抖,点着的香烟就掉在厚绒毯上了。
韩仲平见了,也忙凑上去踩了好几脚,帮着梁绣珍一起灭烟头。
火星灭了,又喊蒋妈进来收拾。
梁绣珍这才得了空,揶揄道:“大忙人,你打哪儿来啊?”
“除了衙门,还能从哪儿来?”韩仲平似乎心情很好,吹着口哨就去里边开衣柜,找出一身西服来换了。
“骗鬼去吧。”梁绣珍自是不信,跟进去望了他照镜子的得意眼神,直飞白眼。又惦记着方才那样一闹,眼下要紧的,得先给邓家去个电话,也就懒得盘问丈夫是否又要出去花天酒地了。
韩仲平换好了衣服出来时,梁绣珍刚挂上电话。方才隔着门听时,梁绣珍不过和对方说些几时有空见上一面的话,因之也不在意。遂鬼鬼祟祟,背贴着墙,一路往外挪。
快到门口时,还不见梁绣珍盘问,这倒瞧着新鲜了。韩仲平便停住脚步,问道:“你今儿怎么了,不高兴吗?”
“你少问。”梁绣珍不耐烦地又取出一根烟来点上,人往沙发上一仰,面朝天花板,又吞云吐雾起来。
韩仲平看看挂钟,一时觉得别耽搁了外头的事情好,一时又觉得梁绣珍愁成这样,作为丈夫理当问问的。两下里一犹豫,想着只要半个小时之内出门,应该就赶得及。便上前往沙发上一靠,替她捏了捏肩。
换了平时,这是夫妻乐趣,可今日梁绣珍心烦意乱,将身一躲,催着他快走。
韩仲平讨了个没趣,也就心安理得了起来,边退边说:“得得得,难得体贴你一回,还吃了枪子儿,我躲还不成嘛。”
“真要体贴,你就少往胡同里钻!”梁绣珍猛地一挺身,将烟用力往玻璃缸子里一摁,追着说到门外去,哪里还看得见人影?
原本和邓太太是约了明日上午在百货公司碰头,顺道一起逛逛的。可是,梁绣珍越想越等不得。娘家一个表妹不懂事也就罢了,这点儿说不出口的事情又叫婆家人知道了,算是彻底失控了。
徘徊几回,梁绣珍忙换了衣服,略施薄粉,问了家里可还有空着的汽车,径直上邓公馆去了。
而沈初云从梁绣珍院子里回来,进门就见韩仲秋趴在沙发上养伤。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衫,嘴角噙了笑,语带讽刺道:“你可真是家里家外一把手,发表讲话都成习惯了。”
大抵不过是因沈初云替邓丽莎发表的一番解释,韩太太不得不与家里诸人也通个气,所以韩仲秋才会这样话里带刺的。
他不回来时,气他不着家,他在家了,又处处只管惹人生气。
婚姻沦落到这种食之无味的地步,也是彻底失败了。
沈初云叹了一口气,闪身进书房前,悠悠然留下一句:“我这习惯总好过吃喝嫖赌吧。”
“你……”韩仲秋心中生怒,正欲追去理论一番,却听见外头有人问:“大哥,大哥在家吗?”
来人是韩仲平,他也不进屋,只在走廊上透过玻璃窗户向里一望。
韩仲秋已经穿上鞋坐端正了,正冲着屋外招手:“进来坐吧。”
韩仲平嘿嘿一笑,走到门边,探进半个身子,一双眼只管四处来回地瞅。再三确认过沈初云不在这屋子里,却还嫌不够,鬼祟一笑,道:“大哥,你出来说,来。”
“什么了不起的事儿,做出这派鬼腔鬼调来?”韩仲秋不迭地抱怨着。他因背上的伤未好,一下都不肯多动的。又不好在弟弟跟前丢份儿,硬撑着头皮佯装无事地走了出去。
可这韩仲平实在也是太跟大哥要好了,韩仲秋一句“不要”还没来得及叫出来,韩仲平的手就已经搭在他后背上了。疼得韩仲秋龇牙咧嘴地跳了起来,脑袋都要顶上房檐了。
韩仲平先是歉意地一笑,随后再一笑,眼神就有些看戏的意味了。见韩仲秋脸上一凛,知道他不高兴了,忙做个严肃的表情,皱了眉关切道:“父亲下手这么狠?”
韩仲秋厌烦得不行,摆手嗔道:“别跟我念叨这些,烦!”
韩仲平就拉了拉他的衣袖,一直走到院墙犄角处一棵梧桐树下,他才低声道:“今儿香雪儿的新电影要上,大哥也去捧捧场吧。”
“你的相好,找我捧场?”说时,韩仲秋眼中携了一抹轻佻的笑意。
“捧个人场啊。”说着,韩仲平往后退了一步,作个揖,又道,“钱场自然是我捧。”
本来嘛,小弟妹出风头的场合怎么少得了韩仲秋,可今天这日子着实不方便。
韩仲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故作深沉状,好似在思考着什么正事的样子,为难道:“再说吧,我得想想其他事排不排得开。”
韩仲平笑着,偷眼斜了他的后背一记。憋了笑又道:“大哥要是不去,就替我打几个电话,多招呼些朋友过去也是一样的。这会儿我得先去那边张罗张罗,实在是没空了。”
这不比还不觉得,一比之下,同样是外头养着人,待遇却天差地别。
韩仲秋安安静静养在小胡同里,一年下来不过几百块的开销,就要挨上一顿打。韩仲平彰明昭著地捧明星,一年下来没有几千块根本刹不住车,居然就一点事情也没有。可见妻贤夫祸少的老话,那是一点都没错。
想了想,就带着一丝嫉妒,冷笑道:“父亲可是不会赞成你如此高调的。”
韩仲平笑答:“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绝对不会叫小报拍到什么短处的。我又不会傻到在人前就有什么亲密动作,不过是和电影公司几个董事喝喝酒,请他们多多地照顾照顾。”又挑了挑眉,活脱脱一个风流公子的模样,笑声也变得轻浮了许多,“有些事儿,私下多的是机会……”
韩仲秋自是懂他的意思,两个人就你来我往地调侃了两句带些颜色的笑话。
早在韩仲平站在走廊上时,沈初云就听见了。料着他们蛇鼠一窝,凑在一起准没什么好事。只是不想哥儿俩说了这么久,大有越说越没边的意思,这就叫人很看不过去了。
沈初云开了书房窗户,扬声冲他们问道:“你们又在商量什么呢?说出来让我也听听。”
韩仲秋当然是眼里没她,不觉得有何害怕。
韩仲平到底是做弟弟的,对这位大嫂不敢怠慢。加上女人之间互通信息,就跟男人之间互相包庇,是一样地平常。猛然被这样一问,不由得心头颤了颤,忙就推说没什么,告辞先走了。
沈初云瞧着他的背影走得不见了之后,又对韩仲秋道:“看你们这偷偷摸摸的样子,在家里还是收着些。一个不小心,再叫父亲知道了,也不知道还受不受得起折腾了。”
韩仲秋最烦沈初云这德行,明知道他现在最听不得别人嘲笑他挨打的事,还非要一遍遍地戳他痛处。实在气愤不过,就要上去理论,谁知院外又进来一个人唤了一声“大少爷”。
沈初云复又向外看,原来是韩延荪身边的听差,说是请她去老爷的书房走一趟。
这一下,韩仲秋烧起来的心火,顿时就灭了。老爷子要找沈初云说话,那还是先不要惹她生气的好,免得她又去告状。
想时,也不管许多,径直快步躲到屋内不出来了。
沈初云冲着他的背影一白眼,又笑着对听差说:“知道了,你先去吧,跟父亲说,我马上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