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万历三十九年暮春。
“好大的雨啊!”
从半夜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小雨在清晨演变成扬州入夏来的第一场豪雨。氤氲的湿气给人们带来清爽惬意的同时也为出行带来了不便。
“师娘,看这天气,花榜的甄选之日不会延期吧?”我轻声问道。
“不会。”师娘声音里没有丝毫的迟疑。过了一会,才微微扭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却有一种从未见过的宁静。
自从前日收到老马车行星夜送过来的密函,师娘已有两日茶米未进,虽然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我知道她内心应该是异常的焦灼。
我不知道这次送来消息的人究竟是何人,但嫣儿会参加本次花会的消息想必是无误。
“景儿,师娘让你这么做,你会不会恨师娘?”
师娘凝视窗外,徐徐道:“寒窗苦读十载,就为明日的会试,你若决议去考取功名,师娘绝不拦你。”
我心头咯噔一下。
我是被师傅收养的孤儿,打记事起便不知道自己的生世。师父师娘虽只有嫣儿一个女儿,对我却视若己出,百般疼爱,也给了我偌大的家业。嫣儿失去音讯已有十余年,这些年师娘寻遍各地,却始终杳无音信。
“师娘待我恩重如山,若能救出师妹,别说放弃会试,我愿以命来换。”我喉咙发紧。
“你这是做甚,都是一家人,快快起来!”师娘连忙往前一步扶我起身。
“你这孩子从小心性甚高,能有此番心意,也算没有看错你这个徒儿。”
或许是她察觉了我眼中闪过的一丝炽热,让她嘴脣蠕动了两下,却没发出任何声响。点漆双眸流露出的欣慰与慈爱让我有些恍惚,觉得她就是我的娘亲了。
师傅走后这些年,我一直觉得有什么东西膈应在我与师娘之间,现在才感觉到,嫣儿才心中解不开的结吧。
“你这次乡试考了个解元,本应仕途坦荡,只是下次科考又得再等三年。“
她脸上露出的些许歉意,是不想因为此事耽误我的前程吧。
我沏了一杯茶递到她手上,故意转移话题道:“师叔现在圣眷正宠,哪怕以后没金榜题名,仰仗他想来也是能干出番事业的,再说我朝本就有秀才做官的先例。”
师娘微微一愣神,或许是她没想到我这么想,再度流露出的一丝异样的情绪虽然一闪而过,却依旧被我捕捉到了。
一晃已十年,虽然岁月的风霜已在她脸色留下了沧桑的印记,眉宇依稀间却依然能让人想象得到年轻时倾倒众生的绝代风采。师傅纵横官场与江湖数十年,能得师娘相伴终身,该是何等幸事。
“你师傅官拜三品,一身武艺超群,若不是丁贼所害,也断不会家破人亡。”
重提起多年前旧事情,她声音没有丝毫起伏,这些年师娘修为早已是喜怒不形于色。
“师娘知道你身负遗命,你师父一直不愿意你踏足江湖,但这次机会千载难逢,你与师娘同行也算多个帮手。”
师娘扭过身,正色看着我,缓缓道:“你师父走后,师娘暗中传授你的正大十三剑式虽不能与江湖绝顶高手媲美,但也是墨门绝学,在江湖上也曾掀起过血雨腥风。“
“墨门?”
江湖上有这个门派吗,虽然未曾涉足江湖,少林,武当,大江门,快马堂,鹰爪门的名号我还是听说的,墨门还真从未听说。
见我一脸狐疑,师娘看我的目光有些躲闪,瞥了身后颦儿一眼,快速的转移了话题:“此次姑苏之行路途遥远,路上要记得多备些干粮。”
我犹豫了半晌,“师娘,嫣儿当年真是被带到教司坊了吗?”
自从南京顾宅被抄家,嫣儿被锦衣卫带走后,顾林嫣三个字便是全府上下禁忌。已经很多年没有人碰过这个伤疤了。
师娘沉默了半响却没有说话。缓缓走到窗边,拉开了竹帘,看着窗外大雨入幕,微微点了点头。
“那为何?”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到了肚子里。
师娘曾不止一次去京城教坊司寻访过,毫无所获。
“连雨不知春才去,一晴方知夏已深。”师娘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便陷入了沉思。一股莫名的气氛在安静的房间里缓缓流动。
“夫人,这么大的雨,去苏州我们是走水路还是陆路?”门外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语气平缓中带着十足的恭敬。
他是师傅的仆人兼管家,跟随师傅已多年,师傅在的时候,平日里大家都亲切喊他黎老头,自从师傅走后他也苍老了许多,在扬州林府里很少听到过他的声音了。
“水路,京杭大运河。”师娘的声音依然很平淡,“老黎,你留扬州,我带景儿和颦儿去就可以了,此次苏州之行恐怕凶多吉少,颦儿你可愿同去?”
我扭头看了一眼身着浅绿百褶裙的颦儿,她娇躯微微一颤,眼神闪过一道光彩,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奴婢愿随夫人和公子前往!”虽明知苏州之行结局难料,她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勉强。
颦儿是林府的丫鬟,十年前嫣儿在的时候,我们三人便是最好的玩伴。家门巨变后,我游学他乡,甚少在家,见面的机会也是少了许多。
“好,我们收拾一下行李即可启程。”话音刚落,师娘便推开房门,身影消失在雨幕长廊的尽头。
“颦儿,这次行程一路凶险,路上盘缠多带上点,接到小姐后让夫人转道镇江先避避,镇江那里有老爷的朝廷旧识。”
黎叔弯腰一边为我们收拾行囊,一边对身旁的颦儿再三嘱托,顿了顿又念到:“公子未曾涉足江湖,你一路可要护她周全。”
“黎叔放心啦,颦儿虽然比不了公子的武功,寻常的一招半式还是难不了奴婢的!”颦儿憋嘴娇嗔道。
只有师娘不在的时候才会发觉她如此俏皮可爱,看到我瞅着她眼里浮现出的笑意,她脸着红转过身跑了出去。颦儿大了,懂得害羞了哩,我心道。
回到书房,我拿起悬挂在墙壁上的一柄长剑,心戚戚然。
这把缚龙剑这是师傅临终前唯一传与我的遗物,曾伴随他征战过沙场杀过倭寇,也曾在江湖傲视群雄,可惜遭奸人所害,饮恨而终。
我抚弄手里的这把绝世名品,弹剑出鞘,剑身虽乌黑,却隐露锋芒。
“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吴潭斩龙子!”吟着李长吉的诗,舞出一阵阵剑花。“迢迢不断如春水”随着正大十三剑的最后一招舞出,缚龙剑剑锋所到之处已是杀气弥漫。
“景儿,为师征战沙场多年,立下赫赫战功,最终却为奸人所害。为师知你复仇心切,但为师要你当我面发誓考取功名,造福地方百姓,绝不可念及复仇,踏足江湖,你的对手比你想象中还要强大。”
突然想起师傅临终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江湖岁月催人老,世事难料是沧桑,这次要救出嫣儿妹妹,恐怕只能辜负师傅的遗愿了。
“公子还在发呆呐。”
一声清脆娇呼打断了我的沉思,我回头看了一眼颦儿,娇嫩的脸上已经是笑意盈盈。
“公子,外面雨大,还是到舱内避避,奴婢去沏一壶吓杀人香。”这丫头倒是知道我爱喝这茶,这么上好的茶出行也是随身带着。
“我们这次可不是出游,你这都随身带着,行李装的下吗?”我打趣道。
“怎么装不下,公子的剑颦儿都贴身带着哩。”
颦儿表情变得娇憨可爱。我心里微微一动,这几年潜心功名,倒是未曾发觉她出落的更加水灵出众了。
颦儿替我紧了紧披在身上的披风,转身去了船舱。从应天府驶往苏州的行船大部分都是接送往返商人居多,这么大雨天选择出行的人到并不多,偌大一艘客船除了我们一行三人就只有撸子船头上的夫妻二人和他们的女儿。
沿着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河堤两岸的风景如画,虽有恼人的雨水阻缓了行程,却也是让人享受沿途的安逸。只是想起到苏州后即将面临的处境,又令人忐忑难安。
我回到船舱内,里面很安静,昏暗的光线下师娘靠窗倚坐,却是心事重重。颦儿倒是一副少不经事的模样,蜷在师娘的边上捧起一杯香茶,透着窗格子兴致勃勃的看着。
“景儿,来,坐到师娘旁边。”
师娘和颜悦色朝我招了招手,我轻挪几步,盘膝坐在茶几旁。
师娘端起茶杯,对我语重心长道:“此次如能顺利找到嫣儿,三年后的科考还是要参加,两榜解元哪能不考个进士呢。”
我感觉到她的担心,正色道:“正大十三剑威力无比,我虽初窥门径,应付一般人倒是绰绰有余。颦儿也身手非凡,想必也能全身而退!”
见我的回答自信满满,她微笑着看着我,沉吟了片刻。“林府在扬州也是大户,有千顷良田收租,若能找到嫣儿,你们以后日子也算有着落。做哥哥的以后要多照顾着妹妹。”
我心里怵然一惊,师娘的话怎么有些托孤的味道。师傅曾告诉我师娘的武功并不比他差,想必也是顶尖高手。师娘这么忧虑,这次花会救人怕凶险难料。
“师娘,我们,还有嫣儿一定能平安回来的!”我的语气有着不同往日的坚定。
师娘没有说话,转而看着颦儿的背影,顿了顿,轻声道:“颦儿是我贴身丫鬟,黎叔也随你师傅多年,你以后要善待他们。”
颦儿蓦地转过身,眼里泛起了一丝泪珠,“夫人,您不要吓唬颦儿,我们一定不会有事的。”
“都多大了,还这样。”师娘微微一笑,用手擦干了颦儿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