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尚未见过林公子呢,只是为了逃避连樾追杀才这么说的。”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实话。看她乌黑的眼中流出淡淡的倦意,我知道她平静的声音背後心已经不堪重负而开始崩溃了。
不过,若是现在就给她一个坚实的臂膀,她虽然会很感激的靠上去,可等身心都恢复了,那感激会不会变成爱与服从就难说了。
所以我只能给她一只手,让她只有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拉的住的手。我开始伸出手。
“在下顾孝先,如果姑娘看得起在下的话,我就托大叫姑娘一声妹子,姑娘可以叫我大哥。”
看道她的目光游离在嫣儿身上,便介绍道:“这是我弟顾林。”嫣儿没有说话,眼神里却露出一丝笑意。
“家父姓沈,小女子沈萧萧,家里人都叫我二姑娘。”
可能是我的表情和声音实在是太诚恳了,抑或是其他什麽原因让她无法拒绝,她嘴唇蠕动了两下,低低叫了声∶“大哥”。
回城的路上,我和颦儿上了师娘的马车,我们的马车则让给了那对主婢,李戟也是被她们带上了马车,说是回医馆医治。
有师娘在一旁,颦儿也只是规矩的坐在一旁,不敢太过亲昵。
“公子,刚才为什么不告诉沈姑娘真实身份呢。”
“现在非常时期,不可旁生枝节,”我低声道,“何况这个沈姑娘的底细我们还不清楚。”
“景儿是看上了那位姑娘吧”,师娘眼里含着笑意,让我有些窘迫。
“只是这李戟若是能救活,日后倒是可以为景儿做个帮手。”
师娘沉吟片刻,“连樾是不会放过他们的,还是带她们几人住在林府吧。”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傍晚时分,马车进了扬州城。时隔半年重回扬州,故乡已是物是人非。富春茶舍已变成了大麒麟阁,谢馥春也改名为绿杨春。
奔驰在大街上,明显能感觉到扬州日新月异的变化,不仅街道两旁多了不少陌生的建筑,就连行人的精气神都比半年前足了许多。
马车特地绕过扬州万花楼,这是江北第一风月场地,虽比不了苏州秦楼的奢华,可客人仍是络绎不绝。
在它的周围,几家新开张的酒楼茶肆生意异常火爆,一家成衣铺子也是人头攒动,而围墙下,是一溜等客的马车,虽然没人管,却是秩序井然。
一路上嫣儿沉默许多,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也许是缅怀昔日童年时光。十多年前,在这里我们有过最快乐的日子,后来师傅任职都指挥佥事使搬去南京后,便聚少离多,直至家门遇难。
“连府离我们林府并不远哩!”颦儿揭开窗帘的一声轻叹让我感觉到江北盟这几年的来势汹汹。
马车经过连府门前,正巧有人出门,车马如盖、俊仆如云、前呼后拥、不可一世,路人均为之侧目。看着飞扬跋扈的行事做派,也难怪会光天化日强抢民女了。
想起方才的情形,便给老江打了个招呼,让沈家姑娘带着李戟先回医馆医治,等明天再派人过来接她们来府暂避。
林府在扬州也算作数一数二的园子,师傅走后虽然没了以前的热闹,却依然是声名在外。黎叔很早便已经收到了师娘的消息在府外迎接。马车刚刚停在门口,便已有佣人小跑着过来揭开了门帘。
“小姐可总算等到你了!”
黎叔声音里有些哽咽,看着嫣儿侧脸探出车棚,眼里爆发出一丝异彩,赶紧过去扶着嫣儿下了马车。
“黎叔叔,这些年过得好吗?”
嫣儿脸上也浮现难得一见的喜悦。
“老朽身子骨还好,有劳小姐挂怀,盼了这些年终于把小姐盼回来了。”
看着黎叔老泪纵横,喜极而泣,我心里也一阵唏嘘。
“先进去再说吧。”师娘的声音平淡如常。
“好咧,素锦,快去通知吴妈准备晚宴。”
素锦是林府的丫鬟,才半年没见,虽说没有颦儿漂亮,却也成熟丰腴了不少。
我轻车熟路,带着嫣儿和颦儿在迷宫似的回廊和假山中穿行,往往看似没路了,可一推爬满枯藤的墙壁或钻过一座假山,却又柳暗花明又一村。仔细观察,绝大多数的暗门机关虽然经过特殊处理,可依旧能看出时日尚短,显然是新加上去的。
我正暗自揣摩师娘的用意,耳边已隐约听到众女的笑声,穿过一片暗含反五行阵的花树,五墨轩就在眼前。
“夫人、公子回来啦!”素锦的一句娇呼让整个五尺轩顿时安静了下来。四五个十五六岁习剑的丫头小跑着过来弯腰施礼,有几个都是我没有见过的新面孔。
素锦看着我满脸疑惑,笑道,“这几个都是这半年新来的几个丫头,也难怪公子不认识了。”
华灯初上,整个林府张灯结彩,灯火通明,氤氲着一种过节的氛围。黎叔知道师娘喜欢红色,大门和五墨轩都悬挂了小灯笼。
“吴妈、黎叔,你们坐下一起吃。”
吴妈和黎叔都是家里的老人,侍候师傅起居二十多年,半年不见却是苍老了许多。印象里这样热热闹闹一家人吃饭的情景已经是十多年前。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氛围也渐入佳境。怕勾起嫣儿的伤心事,我和师娘刻意避开了十多年前的那桩家门旧案。
饭桌上聊了许多我和嫣儿小时候的往事,调侃我偷邻居家的狗炖了吃肉,黎叔陪我玩鸟逗蛐蛐,张妈用柳枝给嫣儿编成帽子。嫣儿虽然依然沉默,脸上的神色也是温柔了许多。
“苏敏娟为什么会去苏州呢?”
聊得兴起,不知不觉话题便扯到了江湖。
“她是苏州人嘛。”
师娘听我诉说完橹子船上听到的情况,低低自语了一句,便陷入了沉思,烛光落在她出神的脸上,虽然平凡,却自有一种出尘的味道。
“真不知道师娘和赵羽蝉是什么关系,竟能让隐湖出手帮我们。”我嘟噜了一句。
师娘目光灼灼的望着我:“看来你猜到了那晚放火的人是谁了。”
她端着茶杯轻抿了一口,看了眼众人:“嫣儿现在也回来了,也该让你们知道些过去的事。”
“我十六岁时被恩师李雨桐收养。”
她声音不大,却让我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李雨桐号称霓裳仙子,是隐湖小筑的上任掌门,初入江湖时光芒四射,行事极为高调,在极短的时间里闯出自己的名号,然后施展纵横之术,把江湖玩于掌股之间。
据说李雨桐以二八年纪十招内便击败了江湖位列第一的少林方丈空闻大师,把隐湖这个门派推到了神秘而传奇的巅峰。
师娘继续道:“二十岁时,我是师傅的关门大弟子,成为隐湖掌门的继承人。后来爱上了魔门弟子顾鼎辉,甘愿放弃了掌门的继承权,被师傅逐出师门。后来我们结为夫妻,隐退江湖。”
只是寥寥数语,便已让我感觉到了二十年前江湖的血雨腥风,魔门与隐湖弟子的结合该是突破了多少世俗之人的眼光,李雨桐得知这个消息该是何等的失望。
虽然我已猜到师傅出身魔门,听师娘亲口说出,依旧非常震撼。
“这么说,现在的隐湖掌门赵羽禅是师娘你的小师妹?”师娘望了我一眼,微微颔首。
“不错,花会的消息也是隐湖飞鸽传书给我的”。
原来师娘与隐湖是这层关系,没想到隐瞒我们这么多年。
嫣儿感觉到师娘的目光,侧了侧身子,目光与师娘的眼神一对就倏然分开,心结尚未解开啊。
我在一旁忿忿不平道:“魔门又怎样?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真的都行得正吗,大江门、江北盟、漕帮、洞庭帮哪个不是靠开伎院、贩私盐起家,哪家没有做过烧杀抢掠的事。魔门里难道就都是坏人吗,凭什么就因为魔门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就一定要斩尽杀绝。魔门也好,隐湖也好,在我看来其实都一样。”
师娘眼睛一亮,沉吟了一阵道:“并不是大多数人都认可这个道理。你师父是魔门日月两宗的门主,却从不滥杀无辜,行走江湖也从不以真实身份示人,幽冥步的轻功独步江湖,因为行踪诡异,江湖人送外号幽灵教主夜凌子。”
我心里怵然一惊,原来江湖名人录上排第三的夜凌子竟是师傅。而他,竟然是魔门的门主?
“狡兔三窟,你师父作为朝廷官员,在江湖有夜凌子化身,在扬州有林曦之的化身,知道这个的只有张璞和你大师伯顾宪成了。”
师傅竟然有三个身份,若不是这次花会的事,师娘想必还是不会说出秘密。
“现在外面风声很紧,到处是抓捕悬赏公文,嫣儿这些天还是少出去的好。”我剪了剪铜灯的灯芯,昏暗的光线又明亮了许多。
嫣儿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十二年前,我记得是锦衣卫派人来抄家,爹为了不让他们把我带走,以一敌多,还是寡不敌众受了重伤。我被带到教坊司后日日想,夜夜盼,希望有朝一天,有人能救我出去。可是一年,又一年,没有丝毫音讯,我的心也渐渐凉了。”
房间里却流动着一股哀伤的氛围。这总归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我心里暗叹。
师娘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当年你爹和师弟柯宗关系很僵,对于魔门理念有很大分歧。魔门弟子分崩离析,丁平一党借石星案构陷你爹,后来被判革职抄家,女眷入妓。顾宅抄家之日不知为何被锦衣卫提前执行,等我得到消息赶回来时也已经晚了。后来托付关系将你爹从诏狱转到刑狱,你爹却因对你心怀愧疚,郁郁而终。”
嫣儿脸上的神色很复杂,似乎揭开了一道不愿意面对的伤疤。
师娘接着道:“后来我变卖了应天顾家旧宅,去京城四处寻你。你大伯也四处托人打听你的消息,后来听说你被流放到了凉州永昌一带,我便历时两年前去寻找,可是毫无消息。再后来,隐湖赵羽蝉到扬州找我,说你会参加苏州花会。”
见嫣儿两泪玄欲泣,师娘轻轻的拍着她的肩膀。嫣儿转身扑进了师娘的怀里,哭出声来。时隔十年母女的再次相拥,让我心潮澎湃。
“丁平,我一定要杀了他。”
嫣儿擦掉眼角的泪水,声音不大,却有一种至死不休的决绝。家门的不幸让她在最青春的年华遭受了无法想象的磨难,这种痛苦确实是历久弥新。
“丁平在朝堂经营多年,与江湖关系千丝万缕。要除掉他,需要在朝廷和江湖同时着手。”
师娘看了我一眼道:“虽然张璞为你谋得镇江府推官一职,但还是远远不够,过些天你大伯父会过来,景儿你趁此机会多联络些自己的朝堂势力。眼看江北盟在扬州势力越来越大,也该是时候在江湖找些帮手了。”
“听说白凌云在江湖的消息很灵通,算行程也该落脚万花楼了。景儿你长了一个闻香识女人的鼻子,想来搞定她倒不是什么难事。”
她含笑望着我,那眼神像慈祥的母亲欣慰地注视着自己心爱的儿子,只是目光中夹杂着一丝促狭戏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