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八岁的马明，第一次感到空虚、寂寞、茫然、彷徨。
“哥，人都是会死的吗？”马明对着电话说。
“这个？”电话那头的哥哥擦了擦额角的汗，说，“小明，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没什么。”马明想了想，说，“哥，你要注意安全。”
“好的，谢谢小明。你们也要注意安全，妈在吗？”
“妈上班还没回来。”马明说，“我跟爸爸刚吃过饭，他刚出去上夜班。”
“哦，你跟爸妈说，尽量不要在外面吃饭。你没什么事也尽量别跑出去玩……”
“知道了，哥，放了学我都在家里，在你房间里看书……”
“好了，小明，我也在上班，迟点再打电话给你们。拜拜！”
“拜拜……”马明放下电话，坐在窗前，望着星空发呆。
哥哥马晨是一名医生，最近出差在外，参加医疗救援工作。
地星多灾多难，生命多病多痛。
对于医疗卫生，马明平时从哥哥的口中，知道的比其他小朋友多一些，因此也更注意卫生。
马晨从名牌医科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在距离自己家十几公里的另外一个乡镇卫生院工作，除了出差参加医疗救援工作，平时基本上是每周回家一次。
哥哥在家的时候是马明最开心的日子，因为哥哥总是能带给马明一些小礼物小惊喜，总是能回答马明各种各样的问题，也总是能给马明讲一些新奇新鲜的故事。
哥哥不在家的时候，马明晚上也经常喜欢跑到哥哥的房间里睡觉，仿佛那样就是跟哥哥在一起一样。
对马明来说，有个大十几岁的亲哥，是一种加倍的幸运。对爸妈和哥哥来说，马明的到来是上天额外的馈赠。爸妈和哥哥都很宠马明，家里虽穷，但马明的童年可谓是众星捧月的待遇。
在爸妈和哥哥的宠爱而不溺爱中成长，马明生性淳朴可爱，几乎是所有人都喜欢的好孩子。
马明的童年是无忧无虑的，快乐充实的。
但今天，八岁的马明，却说不出的，忽然感到异常茫然、彷徨、空虚、寂寞。
八岁的小孩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死亡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隔壁村子里，有老人过世，远处祠堂里的唢呐声，在晚上听起来是那样悲凉。
恐惧，倒不是因为怕鬼。
小孩子经常互相讲鬼故事吓人，但如果逝去的人有鬼魂，那也可谓是一种存在。
马明说不出，也不知该向谁说，那种恐惧，是对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不复存在、永远不复存在的怅然。
通过医科大学高材生哥哥马晨的自小深入浅出讲述，马明隐约知道婴儿胚胎是由受精卵发育成形的，也隐约知道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
同样是通过马晨讲的那些科幻故事，马明知道宇宙无穷大而生命如此渺小，知道亿万万亿个星球中只有蕴含着这样适量氧气的大气层覆盖之下的阳光照射中的正负零摄氏度上下几十度气温以内的地球，才适宜人类生存，适宜蛋白质分解，适宜万物生长。
超过这个很小很小的温差范围，世间万物都将灰飞烟灭，低于这个很小很小的温差范围，世界也将步入冰河时代推到重来。
马晨也曾经在日记里感慨过，他这样写道：
“宇宙运动完全有规律吗？
有规律的话，那么，所有偶然都是必然，那么，必然有神。
无规律的话，那么，也必然有神，才能诞生并维系延续着宇宙文明这等奇迹。
所见即存在吗？
肉眼看不见红外线，但它烫伤了我的灵魂。
熵不可逆？
全世界归于奇点，我皈依我佛。”
自小熟读并默写古唐诗三百首、已经识得很多字的马明，自然认得哥哥日记里的这每一个字，但连起来就一个都不认识了。
所以，他虽然朦胧间意识到现在、这里、人类、活着，真是一场奇迹，但还从来没有细想过。
然而，今天这寂寞孤单的夜里，这些问题却由不得他不想。
他听哥哥讲过许多到海外仙境去寻找和研制长生不老药的传奇故事，听过许多更换身体零部件、共享记忆思维，从而获得永生的科幻故事。
听哥哥讲这些故事的时候，马明只是觉得好奇，有趣。
但今天，马明只是恐惧，他忽然恐惧每个人终究都会死，哥哥也会死，爸妈也会死，自己也会死，自古以来好像还没有人真的长生不老。
就算有长生不老药，就算人体所有部件都能替换，思维记忆能延续，但谁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来？
假如发生什么意外，来不及拯救，该怎么办？
哥哥说过，成为一名医生，参加医疗救援工作，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哥哥也说，正是因为他是医生，所以他必须去参加医疗救援工作，救死扶伤，义不容辞。
哥哥是值得崇敬的，哥哥不怕，哥哥有专业的保护措施保护工具。
哥哥不会有事的。
马明在心里一直告诫自己，哥哥不会有事的，绝对不会有事。
哥哥会平平安安的，爸爸会平平安安的，妈妈会平平安安的。
但越是这样提醒自己，马明就越是担心。
爸爸上晚班去了，马明自己一个人呆在哥哥的房间担惊受怕。
妈妈加班回来了，马明站在妈妈身边，看着她温了饭菜，依偎在妈妈怀里，看着妈妈吃了饭。
妈妈准备睡觉了，马明跟着走到妈妈房间里，坐在床边不肯离去，心里很烦闷，有很多话想说却说不出来，只是忍不住流眼泪。
妈妈只道他一个人在家害怕，哄着他别哭，哄着他睡觉。
他并不是害怕自己，但他说不出自己害怕什么，他摇摇头，自个儿回到哥哥房间，在哥哥床上躺下。
但是他根本睡不着。
他根本就不敢关灯，根本就不敢闭上眼睛。
因为只要闭上眼睛，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感觉，所有的光明，所有所有的一切一切，仿佛就立即全部倏然飘逝，那无穷的幽暗，无穷的空虚，就漫无边际黑压压地压来，令他无法呼吸，令他无尽彷徨，令他想要呐喊欲罢不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