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几斤眯着眼睛缝补父亲的衣裤,个把时辰过去,衣服上的窟窿还是无穷无尽,他眼酸手抖,不知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不多时,只见他桌下的腿一蹬,蹭一下弹坐起身,脸色惨白瞠目结舌,又赶忙抱着脑袋呲溜一下钻进桌底
刚刚……分明地动山摇!整个屋子都跟着摇晃,器具全搅和成了一塌糊涂……他实在分不清是做着梦被吓醒,还是正睡着被闹醒
桌上的灯早燃尽了,几斤在桌底下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朦胧中打量了一圈屋子,所幸没有任何变化,他这才拍着胸口安慰自己,必是母亲鼾声如雷,叫他做了噩梦。几斤把气喘匀后,钻出桌底,悄没声走去内室一瞧,父亲还没回家,母亲睡地极静,鼻息微不可闻
他甩了甩头,一个没头没尾的梦罢了,随即,他打了几个哈欠,抻了抻筋,赶紧坐下,重新添灯油掌上灯。衣服上的窟窿补地越多,他身上的窟窿就越少。
几斤克服着睡意继续缝补,忽然房子当真摇晃起来,他手中的针刺进了指腹,疼地一激灵,登时叫他无比清醒,这……确确实实是地动山摇!
他放下衣物,粘在板凳上不敢动弹,紧张之下耳目都灵敏许多
是林子里传来的!十分有节奏的动静,咚!咚!咚!他不由跟着这节奏一摇一晃,好似平日他父亲把他倒挂起来揍,几斤胃里翻腾,冷汗涔涔
林子里的震撼终于停了
几斤偏偏又好奇的不能自己,瞪着晶亮的眼睛纠结了一阵,终于蹑手蹑脚寻着动静,匆匆进了林子
渐渐到了林子深处,果然不同寻常,几斤想着脚下的路踏实熟悉,竟大胆入了重重迷雾,渐渐看不见月光,他晕头转向,分不清是自己在旋转,还是眼前的一切在旋转
几斤当即后悔折返,伸手来保持平衡、判断前路,谁想他走着走着不期然触到一片腻滑的疙瘩,带下来一捧沾黏绵密的糊糊,本就如惊弓之鸟的几斤,嘴里发出紧涩的大嚎,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不能动弹
他屏气凝神好一阵,朦朦胧胧间知道自己迷路了,且顾自断定他碰到的是潮湿的崖壁,他嘀嘀咕咕给自己喂下定心丸:山里曾经有村子,断壁残垣数不尽,没准摸着的就是上窜下跳过无数回的那处。他这才慢慢缓过劲来,方敢大口大口喘气
几斤定了神,视线清晰一些,他干脆沿着崖壁膝行,没承想有什么东西瘙他小臂,他吓的浑身一缩唯有小腹鼓胀,眼前的乌漆麻黑全被想象填满
他再不能勉强自己稀里糊涂的往下爬,哆哆嗦嗦偏头看,这一眼叫几斤彻底失了禁,下身稀里哗啦,更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也不能把眼睛闭上,他战栗了一会真正不能动弹了,心如死灰地风吹来连头发都摆不动,像井底被光扣住的青蛙
雾气时而稀薄,时而厚重,几斤那一眼恰逢雾气稀薄,只见一旁所谓的崖壁上布满了比他脑袋还大的鳞片!而鳞片上布满了奇形怪状的斑点疙瘩,鳞片一张一合,淌着黏液,像病狗嘴角的唾沫,喷出的气流裹挟着恶臭!
大鳞片下紫黑的软肉更皴裂丛生,上头有深浅不一、萤绿的脉络密密麻麻摞叠,根根分明醒目足足有拇指粗细,在里头一鼓一胀,几乎触碰到几斤的眼睫毛,填满他眼前的只是这怪物一寸皮肤
从几斤遥不可及的上方俯瞰,那吓尿了几斤的怪物像悠闲的蛇正在往前腾挪,因此每一会要与他拉开些距离,他伺机喘气,可每一会又要贴回他身边,这一瞬他浑身的血液都倒流回心里,里头滋味多的要被涨爆,尤其惊惧没顶
那些鳞片哼哧哼哧张合数百下之后,几斤忽然感觉眼前一亮,他颤巍巍抬头,原本撑地的双掌快速撩过头脸,抹了一把眼泪鼻涕汗水,抻着眼皮半天才挣了条缝出来,眼前竟再没有诡谲的鳞片,他伸手一捞,真是一把虚空!
这时斤己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哭累了也不敢再动作,干巴巴坐了一会,脑子终于凉下来,这才发现林子里没有一丝雾气了,虽然还是黑压压一片,但林中草木都依稀可见
他壮着胆子,把着麻软的腿从地上爬起来,走着眼前出现了几条明晰的小路,他点着下巴挑了条十分干净路走,他笃定这路有人清扫过,走了一会他越发觉得赌对了!竟然真听见了人语声!几斤几乎要喜极而泣,他眼里溅出狂喜,下意识往前狂奔
不想跑着跑着又到了雾里!他迷糊了,急的跺脚,眼泪跟裤管里的尿争先恐后,噼里啪啦落到地上
他畏惧迷雾,可人语声就近在眼前,且那雾中隐隐约约泛着一圈圈光晕,或许是山里不为人知的人家!
幸好平日几斤最擅长压抑心里的恐惧,他放空脑袋便能做到浑身麻木。只见他手一端,埋着头眼盯着手,绷紧了皮,摸索着慢吞吞往前挪动
几斤眼看着手背上纵横交错的疤痕清晰可见,必然是雾气渐渐消散了,他咕咚一声咽了唾沫松了口气,鼓足了勇气后提起脑袋,眼前是前所未有的大光明!却叫几斤又停住了脚步,他大吃一惊,讷讷地原地转圈圈
几斤自以为寻着了隐世的人家,其实不然,他俨然身处一方巨大的怪异洞穴,像个兜满了萤火的箩筐夜里无端端倾倒在旷地上
他自小在这林子里长大,从没遇见过这处**,更从为见过这样形状性状的花草树木!他头一次不为害怕心跳加速!
有粗细不一的藤条几乎拔地而起强有力地缠绕,形成了洞口。他身子滞后,伸着头走进去,洞里层出不穷的稀奇花草繁复的累赘,与他视线并齐是大红大紫的野花灌木,浪潮一样盖过他这样半大不小的孩子!
可比有钱无品的人家里大俗的花圃,五光十色亮的刺眼。
兜着灌木的洞壁是五花八门的植株你追我赶缠绕成,每一从植株根茎表面的毛细像绵软的针,都从从容容摇曳,吞吐洞顶潺潺浮动的光,柔柔折射出来,只为衬托出错落有致悬挂着的果实硕大、娇艳欲滴!果实摇摆诱惑,仿佛在集市上摆卖那样争先恐后
而笼罩着他头顶,也填补洞穴上壁的是云朵一样的叶片,却不是一片片,是一团团,遮盖的洞顶密不透风,他触不可及,但打心里觉得铺天盖地的叶子们圆滚柔软
正是那叶片叶脉中流动着闪烁的光彩照的洞里亮堂堂,像极了他躲避父亲打骂时爬上屋顶,眺望到的涟都夜市的脉络
不同的是,这天夜里,这些流光溢彩是他一个人的,近在咫尺
几斤看痴了,又惊又吓后,这突如其来的清奇环境叫他热泪盈眶,为防梦醒,他想睁着眼睛到清早,再也不必回家去
忽然外头有风来,带了点雾气,叶片周身团着的丝丝绒绒无声交缠,几斤俯身找这叶片的根
找到了根,顺着往上看,那叶片不是叶片,是灌木抽的条,秃噜到顶才又从条上抽出丝丝绒绒,丝绒的包裹下是柔韧带刺的荆条,渐渐风大了,甩地噼里啪啦
几斤不甘心,跳起来去抓那荆条,不想洞里的风越来越大,对准洞口直直灌,只进不出,他不像植株生了根,只觉得那风化了爪牢牢钳住他,分明就是要扯下他的布衣!再叫他皮肉分离!
性命攸关!他不得不从虚妄的幻想中脱了神,一鼓作气,借风抓到了荆条,可惜没借到力,只与荆条不相上下,留下一串血肉,薅下一把丝绒
他眼前一黑!被怪风卷出了洞穴,直到他闻到一股恶臭,喉咙里一下灌满了呕吐物,还来不及吐出来便被风掌抛进了幽闭甚至将他严丝合缝包裹的软滑壁腔,他像被舌头卷住的筷子尖,砸吧筷子上的余味
荆条的抽打声、浆果落地的爆裂声,风卷云残的呼啸声,戛然而止!
好像在水里遇见漩涡,呲溜一下被吸入涡眼后,必先淹灭耳边所有的一切,随之而来的是窒息!铺天盖地的挤压!
那壁腔分泌出滑腻灼热的液体,糊住他的口鼻,堵住他的耳朵,粘连他的手脚,他的屎尿更没完没了被挤压出体外
几斤极度恐慌下连自己要死了都查不觉,忽而桎梏一瞬消失,他浑身一凉
那将东西将他吐了出来!
几斤浑身裹着萤绿的粘液还有连串的屎尿在地上拖行数十米,他赶紧挣开手脚,撕扯掉脸上筋膜一样的覆盖物,已经僵紫发黑的脸,终于得了一点血色
他脱力趴在地上,不得不正对只有无边黑暗的洞口之外,他眼睛只越睁越大,再睁下去恐怕要爆裂!他气也顾不上喘匀直挺挺倒下,吓晕了过去
顺着洞口渐弱的光看去,吞吐几斤的怪物正甩尾离去,望的着的部分大概有百米远,顺着那尾再往上看,半丈高!哪怕占满了他的视线,显然还不是怪物的全貌
迷雾正是在这硕大无朋的怪物腾挪带起的烟尘,几斤走进了怪物移动的造成的迷雾怪圈里,又顺着怪物一路移动的痕迹到了这植株缠绕成的巨洞,它夜里盘旋在植株缠绕成的洞上,借洞里的势捕猎,守株待兔
怪物每一片张合不休的鳞片都能瞬间张开血盆大口,带起狂风吸入食物,哪怕只剩一片鳞也能活下去,到底也不知它是用哪一片吞的几斤,显然紧要关头放过了几斤,或许是几斤又干又柴,不合它胃口
几斤醒过来时,正午,他被晒的干巴巴贴在地上,他茫茫然挣扎几下坐起来,环顾周遭,是他闭眼也能找到方向的林子不错,他对凌晨遇见的光怪陆离已经记忆不全,如梦初醒
毕竟,他父亲就像是怪物,母亲就像是荆条。他想着,费神留下这样梦,大可不必,而灭顶的窒息或许只有下次遇见怪物时才会想起
几斤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勉强抖擞精神一路跑回家去,身侧撩过的都是寻常草木
慌忙赶回了家里,一夜未归加上父亲交代的活计没做利索,不出意外,几斤里里外外被一顿痛打,连手掌都被打地血肉模糊。林子里的事情是引火索,几斤干脆忘地一干二净
几个月之后,有个和尚从林子里来,奄奄一息躺倒在几斤院子外,几斤的父母视而不见
几斤的父亲守山林,他们一家三口人在山中独居,山头又有个破落寺庙,叫芸主寺,里头常有饿地半死不活的和尚来化缘
几斤每回都趁父母不在,偷家里应急的干粮给和尚,偏偏今日这位和尚没那么好运,天气不妙,几斤的父亲母亲在家闲坐了一天,几斤藏好吃食耐心等入夜
夜间,几斤一心想着救那和尚,不敢阖眼,胡思乱想间,一道短促的光从天上坠到地面上,一声巨响夹风伴雨,几斤的父母双双吐了口郁气睡去,压着胸口的雨水终于倾泻
几斤独自卧在外厅的席床上,双手紧紧攥着双脚,脸发白,他近来愈发受不了大动静,胸口总有伤疤被撕扯开的痛楚
好在很快又是平静的夜晚,父母已然安睡
几斤酝酿好胆量,怀里揣着嘴里省下的半张大饼坐起身,湿了大半的席床滑溜溜,他泥鳅一样一骨碌呲溜了出去
林子里来的和尚爬到了院子里,被刚刚的雨水砸进了泥巴
一眨眼的功夫,雨又点着几斤的脑袋往下落,一颗颗又大又圆,也急急落在那和尚身上,一滴一个凹陷,和尚像段千疮百孔的烂木头,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