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光微亮,一匹马从城外行来,马上是一个黑衣少年,借着微亮的光可以看到少年的模样,面如冠玉,眉目似画,端是一副清雅温润的好样貌。只是略淡的唇色显出一丝病态,眉宇间难掩风尘仆仆的疲惫。
踏着晨露,进了城,城里人烟喧嚣,早起的人已经开始了一天的生计忙碌,各种吆喝声给这座威武的城添了些许生气。
少年纵马而至东城,下了马,牵着走了进去,一排排的石狮肃穆威严,一别经年,这条路还是一如往昔。
来到熟悉的门口,看着府门上端正的陆府二字,少年微微一笑,其实牌匾上应该是陆国公府,只是爷爷心中郁结于父亲的死,始终不肯换上那份用父亲的命换来的国公牌匾。
少年上前一步,敲了敲门。门内传来老仆的声音。
吱呀一声,门开了。垂垂老矣的顾老头探出身来,眯着眼看着门前的少年。
“顾爷爷,我回来了。”少年笑着说道。
迎着晨光,顾老头好像看到了多年以前那个从战场归来的离家少年,只是那个少年早已逝去,顾老头眨了眨眼,如今站在眼前的是陆府的血脉传承。
“满满少爷。”顾老头欣喜地喊出了声,他激动地拉开大门,对着看门的小童子说道:“快去禀告老太爷和老爷,就说满满少爷回来了。”
“满满少爷,你可算回来了,”顾老头心绪起伏地步伐都比往常轻快了几分,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老太太前几天还在念叨着您,说是天寒了,要给您寄几件冬衣呢。荣二少爷前些日子才回去,之前和荣侯爷吵了一架,就跑来府上了,还是住在您屋子旁,后来是荣小姐来把人拎回去了。”
陆定暄听到这儿,不由得笑了起来,甜甜每次和荣叔叔吵架,就会跑来陆府,每次都是让力大无比的糖糖拎回去。
陆定暄还没去西境的时候,这样的闹剧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演一次。迁就着顾老头的脚力,陆定暄走的并不快,府上的布置没有什么变化。
到了大厅,顾老头在门外停下,“老太爷都在里面等着了,满满少爷,您请进。”
“有劳顾爷爷了。”陆定暄微微躬身说道,而后转身进去。
看着陆定暄的背影,顾老头忽然低下头来,苍老枯瘦的手抹了抹眼角,嘴里低声说着:“真像呐。”
厅内,陆老尚书坐在椅子上,他的身边是陆老太太,左边是陆二老爷陆安晨。
看着走进来的陆定暄,陆老尚书和老太太不由地站了起来,陆二老爷急忙扶着老太太。
陆定暄进了大厅,一撩衣袍,跪了下来,朗声道:“孙儿陆定暄见过祖父祖母,二叔。”
陆老尚书急忙扶起陆定暄,看着清瘦了不少的孩子,心头涩然:“回来就好,平安回来就好。”
陆老太太伸手揽住陆定暄,眼里溢满了泪水,哽咽道:“好满满,可算回来了。”她感觉到掌下硌人的骨头,仔细打量了一下人,明显感觉到孩子的气色不大好,“怎么瘦了这么多,气色也不好?”
陆定暄在老太太揽住他的时候,身子微微一僵,而后才慢慢放松下来,他笑着说:“没呢,祖母,您别担心,我就是赶路有点累。”
“不行,我看着不放心,安晨,去吩咐府医过来给满满看看。”老太太一脸不放心地拉着陆定暄道。
“祖母,不用了,真没事的。”陆定暄有点不自然地推辞道,他朝陆二叔偷偷使了个眼色。
陆二叔笑着上前一步,拦住老太太道:“娘,你看满满这风尘仆仆的,先让他下去洗漱一番吧。”
陆老尚书看出陆定暄和陆二叔之间的眉眼交流,只不过顾虑到陆老太太的身子,没有点破,反而打了个掩护。
“阿云,先让满满下去打理一番,换一身衣服,我估摸着满满早饭还没用。”陆老尚书低声对着老太太说。
“是呢是呢,祖母,我想吃您做的金丝烙饼。在西境想的都做梦了。”陆定暄拉着老太太的手,故作撒娇。
“好好好,我这就去做。”老太太让大孙子这撒娇哄得立马忘了刚刚的话题,“祖母给你做香喷喷的金丝烙饼。”
忽悠着陆老太太离开,陆定暄微微舒了一口气。他确实带着伤回来,但并不严重,只是老太太这些年身子不大好,怕她知道了后会吓着。
陆老尚书瞪了陆二叔一眼,却是小心翼翼地让陆定暄坐下,而后冲着陆二叔,不高兴地道:“到底什么情况?”
陆二叔苦笑了一下,道:“满满之前在来信里有说,是受了一点伤,但并不严重,不过怕吓着您二老,就让我帮忙瞒着点。”
“胡闹!”陆老尚书拂袖低喝道。
“祖父,我真没事,就是划了一道,一点皮外伤。急着赶路回来,所以来不及休养好。”陆定暄有点局促不安地解释道。
陆老尚书轻轻拍了拍陆定暄的肩膀,温声道:“我不是说你,是说你二叔,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不知轻重。你先下去歇着,我让府医过去看看。”
陆二叔无奈地对着陆定暄眨了眨眼。他就知道每次都这样,反正有错绝对都是他的错。不过要不是考虑到老太太的身子,他是万万不会帮忙瞒着的。
“满满,你先去歇着,你的屋子还有新衣裳,你婶婶都给你整好了。”陆二叔轻声嘱咐道。
“不必请府医了,何叔已经来了,他应该在我房中等着了。”陆定暄低头回道。
“他们...也罢,那你先回房去歇着,待会我让人把膳食送你房里去。”陆老尚书有片刻的失神,而后长叹了一口气。
“好的,谢谢祖父。”陆定暄站了起来,躬身一礼,“那祖父,二叔,满满就先下去了。”
“去吧。”陆老尚书挥了挥手,示意陆定暄回房去。他看着陆定暄离开大厅,只觉得心里堵得慌,这个孩子,真像他父亲。刚刚听到他有伤在身的那一刻,他真的怕了。
霍然,陆老尚书狠狠拍了掌陆二叔的后背,冷着脸道:“臭小子,知道满满受伤,竟然还敢瞒着我!”
“嘶——爹,我这不是考虑到你和娘的身子吗?何况满满说不严重的。”人都说小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心尖尖。可是他这个小儿子,在家中两老的心头,连大孙子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你又不是不知道,无论多严重的伤,到了满满嘴边,都是皮外伤。这孩子,也不知道跟谁学的,怎么和他爹一样,嘴硬死扛。你做亲叔叔的,怎么就不会多关心一下?”说着,陆老尚书气哼哼地又连着拍了陆二叔两巴掌。
“爹,爹,我错了!”陆二叔跳着脚认错。虽然气氛还算热闹,但两人的心头却都带着担忧和害怕。
陆定暄回了房,屋里果然已经有人在。他带着浅浅的笑,道:“肖叔,何叔。”
“脱衣服。”何小花板着脸说道。
陆定暄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将黑色的外套脱了下来,扯到后背的伤,他闷哼了一声。
何小花看着陆定暄的后背,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长而深的刀伤,从左肩划到右腰,伤后没有好好修养,疾行赶路,导致伤口又撕裂开,血已经从厚厚的绷带里渗出来,将白色的单衣染红。
何小花帮着剥开陆定暄的单衣,单薄的身子上还有一些深深浅浅的疤痕。
“伤了就好好养,赶什么路!”何小花不虞地斥责道。手上动作快而轻,将绷带揭开,绷带粘着肉,揭开的时候动作再轻,还是扯到了血肉。
陆定暄咬紧牙关,身子轻轻颤抖着,等将绷带都除掉以后,他已经出了一身的虚汗。
“啪——”清脆的巴掌声,让陆定暄愣了一下,何小花黑着脸看向拍了他后背重重一巴掌的肖圆圆。
“技术差。”肖圆圆嫌弃地怼了何小花一句话。
何小花没有回话,他知道肖圆圆是嫌弃他弄疼了陆定暄。
何小花手上的东西愈加轻柔,撒了上好的伤药,重新扎上绷带,给他披上衣裳,而后扣着陆定暄的脉,片刻后,对着肖圆圆说:“你来,三分劲,散一散淤血。”
肖圆圆伸手轻轻贴着陆定暄的后心,一股柔和的劲气送了进来,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陆定暄脸色一白,低头吐出一口暗红色的血。肖圆圆这才收了手,站到一旁。
陆定暄擦了擦嘴角,笑着对两人拱了拱手:“让两位叔叔费心了。”
“年后,你调回来。”肖圆圆皱着眉头说道。
“再等等吧。”陆定暄想了想,轻轻开口。
“还等什么?当年你爹死在西境,就留了你这么一棵独苗苗,你要也死在西境,我们这些人要怎么去面对你爹!”何小花收拾着手中的药品,嘴上刻薄着,顿了一下,又接着道:“别忘了,荣家千金还等着你回来娶她。可别让人姑娘等成老姑娘。”
“也快了,再半年就好,西戎已经撑不住了。”陆定暄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我爹拿命挣下的西境安定,我总得给他守着。”
“你爹娘希望的是你平平安安。”肖圆圆好像想起了什么,低低地说了这么一句。
屋子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好的,叔。”
当初,托陆安衍的福,西戎摄政王死在了齐朝,西戎大乱,本来他们可以趁势灭了西戎,却没想到南蛮竟然和北荒联合进击。因此给了西戎喘息的时间。
十六年时间,齐朝平了南蛮和北荒,而后,西戎卷土重来,那时候齐朝正是处于小将新力未逮、老将垂垂老矣的青黄不接时候,只能让最熟悉西境的陆安衍上了战场,这一去,将军百战死,回来的便只是陆安衍的棺椁,陆夫人姜德音于陆安衍逝世当日病重而亡。
那一年,十岁的陆定暄丧父丧母,从此成了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