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皇父成全。纺儿早已看上这将军的两位女儿,若能进宫陪伴,也甚得知己。将军与夫人百里奔波而来,更是可敬。定是看在烈国如此繁荣昌盛之下,特特回归故里。”公主巧言令色,手指从云袖之中翻出一张绢帕,抖了开来递给皇上:“看看,这首平仄诗文可不是那若嘉姐姐做的?”
我蓦然回头,姐姐已然潇潇然立于身后,一双杏目圆睁着恐惧,再来一阵疾风,恐怕姐姐就会跟着倒了下去。
我见过那块绢帕,是姐姐绣给毓雪的定情帕。莫不是姐姐万中有遗漏,忘记在了那位诰命夫人的府中?亦或者,被人顺手牵羊拿了去要挟?
皇上的容颜看不真切,可他的眼眸,一刻也没离开过娘亲。娘亲与姐姐相似的面孔,是否让他回忆起了往昔呢?若是如此,情势定然不妙。
银牙暗咬,我胸中紧憋着一股怒气。公主翩然旋身,给了我一记眼神:她轻浮的扬唇皱鼻,看似娇俏实为嘲讽。这等侮辱,我陌潋滟岂能让她得逞?!
“启禀皇上,是臣女所作之诗。央了姐姐绘上纹理,绣了出来。其仄粗糙,不值一看。”我欺身上前一步,续又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响头:“不知为何落入人手,今日看见,才得以辨识清楚。”
“你作的诗词?”皇上撩开袍角,稳稳坐在了御座之上,以睥睨之姿轻柔的看着我。
“住口,潋滟。”爹爹跪在我身后,口气焦虑坚定:“小女无礼,万望皇上饶命。这等小诗乃臣妇所作,若嘉离家之际交与了她。”
“真是如此?”皇上没有一句肯定的话,语气之中,多了几许玩味在其中。
“咯咯,陌将军与郡主,哦,不,将军夫人可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喏。”听似软懦无心的话语,从公主口中犹如利剑一般直射出来,让爹爹与皇帝的脸色均变了一下。
好个巧舌如簧的女子。我昂起头,双手一揖,目光炯炯盯着前方:“爹娘恩爱,若无明君相佑,又岂能如此?皇上圣明,潋滟愿入宫,终身侍奉轩辕皇朝。”
“潋滟!”三声同时大喝,是从我以为了十六年的血亲口中同时迸发,不亏了,无憾了,呵呵......
我回首含泪一笑,忆当初,锦瑟年华,笑语嫣然;如今,皇廷之上,受制于人。酸涩一时涌上,被我用笑容扼住,又生生连恨吞下。
“呵呵,潋滟姑娘为陌家深明大义的节气,本公主深感欣慰。皇父说呢?”她俏皮的偏头,掩去了面颊上的一丝冷意,灼灼看向皇上。
“纺儿一向最知寡人心意。”皇上缓缓开口,眉峰犀利蹙起,不经意扫过我身后娘亲的方向,重重吸了一口气:“当年寡人成全的,是双fei的鸳鸯。如今你幼女提出入宫,寡人当不反对。本有意赐婚毓雪,看来如今,当作他打算。”
我心中大震,回首看向姐姐。只见她眼底一片死水,仿若静止。
“不,皇上——”我急急呼出,却被爹爹进一步扯住了袖袍。爹爹低语,每一句都仿若烧在心间:“你姐姐的婚事,必然不成。莫要再多言。”
必然不成?!爹爹何以知晓?
“那日将军临去之时,跪在城门口磕了三个响头。一为皇朝,二为君王,三为米家人。如今,米家愿献女于皇廷,是我朝福泽宽厚。”公主掩唇低语,目光投向不远处,若有所思。
“寡人自是愿意成全。”皇上调整了一个姿势,跟公主唱起了双簧来:“如纺儿看,陌家二女确为上佳人选。只是寡人要不了这许多宫妃,二女择其一即可。”
公主扬了扬斜插如鬓的双眉,瞬间跃上俏皮的娇笑:“皇父圣明。不如问问将军,哪一个女儿,他愿忍痛割爱?”
这个问题,直接把我打入了冰窖之中。水火交融,好不难受。
“毓雪皇子到。”长长的传唤之声,又迎来了一位贵客。爹爹仿若松了一口气,而我,确因此而提心吊胆。
“来得正好,传。”皇上一挥手。
“传——”
“儿臣拜见父王。”毓雪半跪了下来,在我身侧,犹如一尊遮风挡雨的大棚。
“起来吧。”皇上略一抬手,让他起身。
“纺儿见过皇兄。”公主盈盈下了台阶,对着毓雪就是一拜。
姿态荏弱,可人怜爱。
“皇妹请起。”毓雪俊颜不掩风雅,身着金莽长袍,腰束紫玉流金带,惹得周围女眷一片私语,一时间热闹了起来。
“皇兄年年都有好礼,今日怕是也准备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呢。”公主一手微抬,另一只手轻攥水袖掩住口鼻,骨碌碌的看向毓雪,一派天真娇憨模样。
“纺儿倒是大方,你皇兄还未开口,竟讨起了贺礼。改日叫寡人如何为你觅得夫家?”皇上朗笑几声,树影横斜,我只能看清他勾起的锐利唇角。
皇家亲情,何曾长久?我冷眼看着,那厢寒暄,我与爹爹,却跪在这冰冷的石阶上凄凄冷冷,好不寒心。
皇上一口一个功劳,笑着赏了府邸,转而又翻手云负手雨的反悔了婚事,强迫爹爹再回烈国。烈国得一大将,看似是他得恩典,其实是他轩辕皇朝的手段。若是爹爹回来,必然受制于米家,还有皇朝,而我们姐妹,必有一人将嫁入皇宫。到时,皇家手里的棋子,已然安然在握。
毓雪,果真早就猜到了。到了这里,我不得不怀疑起他当初亲自使船去玉合迎接姐姐出嫁的动机。
这一重重计谋,一层层抽丝,让人不由得越想心越冷。我不由得环住了自己,让体温回暖一些。
“寡人的皇子娶亲,岂能疏忽?毓雪建造的府邸,将来就是米家女儿出嫁的宅子。不如,就改建成将军府,一举两得。”皇上走出了皇座,微褐的精眸眯了半晌,颔首看向爹爹:“少黄,不知舍得哪位千金?”
爹爹全身上下浑然一震,虎目圆睁,气息变得粗重了起来。
“若不然,将军夫人——”皇上褐眸微闪,转向了娘亲。
“潋滟愿意。”我上前一步,垂下长袖盈香,翩然一拜。
“潋滟,不可!”爹爹上前一步,再也顾不得君臣礼仪。
我挤出一抹笑容,故意忽略爹爹一向沉稳有力的语气之中绵绵藏着悲哀,绝望,还有伤痛。
“爹爹,让我去吧。”我拂开了他抓紧我右臂的大手,几番挣扎,他还是微微松了开来。
我怎能自私的当作什么也不知?又怎能让爹娘疼爱了十六年之后,连帮姐姐这种绵薄之力也不能尽?
“潋滟——”娘亲的声音从后面哀哀传来,她没了往日的光华,语气之中只有为母的迫切:“陌家,永远是你的家。”
“子越!”爹爹惊痛的回头,满眼通红。
“若嘉,”娘亲慢慢转头,一把拉住若嘉的柔胰,把泪意朦胧的姐姐抻到了我身边,立于中央,一手携了一个跪了下来:“当年皇上有恩于少黄与子越,天恩浩荡,无以为报。今米家女儿若必将代替子越入宫为妃,那就让若嘉去吧。潋滟她,并不是我与少黄的亲生女儿。”
若嘉杏目圆睁,粉腮依旧挂着一行清泪,在微弱的凉风之中分外凄楚。
我呆呆的转向娘亲毅然决然的表情,姐姐死水般沉静的面孔,扭过头,是爹爹满眼的不舍心痛,还有那一丝决绝。他们——宁愿舍弃亲生女儿来成全我的幸福?为何?为何是我?
我不明所以的搜寻着答案,抬头,却只能看到毓雪无语默然的修长身影,在冬日习习冷风之中卷起一片袍衫,孤独遗世,清冷寒凉。
“臣,愿意。”爹爹对上皇上兴味怡然的双瞳,目光转为沉痛。
公主举起蒲团羽扇翩然落座,好戏收场,她的利牙尖爪才收了起来。
皇帝举手唤来侍人,狼毫挥下的,是我亲密相处了十六年姐姐的命运。
“皇上金令:陌将军长女陌若嘉德言恭谨,秀外慧中,甚得寡人心意。特赐封武才人,即日入宫。”
随着那句话,今日的鸿门宴完全落幕。长长的汉白玉银桥之上,依旧烟雾缭绕,漫天星子恍若明灯一般投影于清冷的湖水之中,幽幽照亮了回去的道路——如修罗重殿,如不见血的沙场。
只剩下爹娘和我相伴而行,姐姐被带去了行宫,而毓雪——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