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银霜布满窗沿,玉砌的汉白玉石台阶上爽滑不已。冰棱子成串的滴挂在回廊低矮的屋檐下,像一个个冰凉的水萝卜似的,看着水晶剔透,实则握在手里冰凉粘腻。
“夫人,夫人——”海棠裹着绛红色的大氅一路飞奔进了庭阁,湖水冰魄,倒映着我依旧不曾挪开的双眼。
唉,我舍不得从漫天冰雪之中抽拔出来,可在这里坐了一个上午,身子也有些冷了。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我回头看向海棠嫣红的双颊,倒是和她的袍子很衬。
“夫人,二夫人生了个女儿。”她兴奋的直哆嗦,嘴唇呈青紫色。
“你又跑去打听墙根儿去了?”我怜惜的拿出绢帕抹抹她脸上的冰霜,有点无奈,这个丫头怎么跟绿意一样喜欢打听这些小道消息?
“殿下说是今日要办个寿宴,夫人,您肚子里要是有消息就好了。”海棠诺诺一句,偷偷看看我似乎没有生气,才松了口气道:“您放心,大夫人的位置还是您的。”
我一唏,别过脸去。这个位置是不是我的,都似乎跟皇上有关系,毓雪的每个决定似乎都是他捉摸好了的。大夫人?这个可笑的称呼除了多出几百两的奉银,几十匹蝉丝,再无其他。
“回吧。给二夫人预备些贺礼,就准备一个长命锁,此物最是吉祥。”我拢了拢风帽,缓步往内寝走去。
“是。”海棠再未多言,跟在我后面放轻了脚步。
绕过冰封的莲花池子,回廊上雕花的神兽吐露着火红色的舌头炯炯瞪视着每个人,往右一转是我平日经常封闭自己的书房。其中不乏经史典籍,战略兵策,烈国传记,毓雪平日的书房连通着这座青色楼宇,几株百草,几点飘零的雪中花,无一不是点缀着它主人清雅的品味。
“海棠,帮我递个话给毓雪,就说我要入宫见姐姐。”我突然回身,刚要再嘱咐海棠两句,不料却看着全身披戴风雪的毓雪,寒寒然伫立雪中,我在这书房门口盘旋了一会儿,难道他一直在这里站着?
想到这儿,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怎么站在这里?不是去了西房么?”看他没有动换,我只好自己拎着裙裾下了台阶,迎着风雪眯起眼看他。
过了半晌,他没有答出半个字。只是苍白没有血色的唇畔逸出一丝笑,凄凉寒彻心扉。
“潋滟,庶母......”毓雪的脸颊漾起怪异的表情,仿佛中邪了一样:“被皇父接到了宫中。”
我脚步一顿,担心的看看他:“那不是很好么?皇父说不定与她旧情复燃......”
“他找来了三个法师,一众僧人,还有一个拉动铁囚车的巨人把庶母捆绑起来,拉回皇宫之中,你说有可能是旧情复燃么?”他突然转了神色,一向白皙的俊颜透着深深地无助。
我从未看过他露出如此面孔,心底忐忑不已,仔细想想若不是当年为了陌氏,她也不会如此被废一臂。这些年来想必她躲得辛苦,想必皇上也是找了很久。可动用如此大阵仗对付一个弱女子不是有些可笑么?
毓雪的脸色此刻跟他脚下白雪有的一拼,我拉住他的手,慢慢往书房门口靠近。
“海棠那丫头呢?”我暗自嘀咕一句,左右环视。
“我遣退了她,想要和你独处一会儿。”毓雪的声音有些疲惫,任由我拉着,可神思已经恢复过来。
我暗暗看看周围,不要说海棠,连一个能够使唤的人都没有。
“潋滟,他说庶母是妖人。妖人......”毓雪在后面喃喃着,手里的力道紧了紧,几乎要把我手骨给碾个粉碎。我痛呼一声,使劲挣扎了一下,却挣不脱他牢固的手腕。
他的眼睛一片空茫,恐慌,我急得满脑袋长包,想要把他拖入房中却抵不过他的力气,几下下来,我的手腕早已红肿一片。
“放开我!”顾不了许多,我怒喝一声,抬脚踹向他的小腿骨,企图引起他注意。不料这一下力气过大,倒是把他踹得退了几步。看他恍自从迷惘之中苏醒,只是为时已晚的往后仰倒,我连忙伸出手要拽住他——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扑通”一声,他砸进了雪坑里面,失措的倒在台阶下摸着自己的小腿。
“你没事吧?”虽然道歉晚了点,但是总比不说好。跑了两步,我蹲在他面前心虚的替他揉着:“对不起。”
他愣愣在原地坐着,突然一拍大腿笑了出来:“好个潋滟,你真是想了个好法子。”
我看着他一会儿冥思苦想,一会儿狂声大笑,突然有点忧心起来。我这个夫君还算是玉树临风,翩翩佳公子的典型,怎么被我踢了一下反倒像是变疯了?
“既然他说庶母是妖人,那我就以妖制妖,让他放了庶母。”他忍不住一把抱住我,揉了揉我的后脑,极其疼爱的说了一句:“乖乖的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我又不是你的狗......”还未说完,我就被他按回了怀里。
“嘘,别说话。”他兀自絮语:“蓝舆前夜观测星象,二十八星宿之中三星偏北,邪气横生。若是借着庶母房中那盏师尊留下的夜明灯寻人装神弄鬼,作乱皇宫,定能趁机把庶母劫囚而出。皇父最是信奉神鬼之说,到时里应外合,庶母定能从众目睽睽之下混出去。”
我一把推开他,喘着粗气道:“毓雪,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皇父怀疑你,不,是我娘亲是妖人,为什么早不说?为什么到了现在才寻到她找了个借口把她囚禁起来?”
毓雪迷惑的看我一眼,深沉的眼底没有一丝漩涡。
“你想过没有,是娘亲自己通风报信,想要做个了结?”我提醒他。
“不可能。”他激动的站了起来,扯了扯头上羽冠垂须,一头墨黑的长发散落了下来,印在融融白雪之上仿若仙人。
我站起身来,帮他把头发拢在了身后,柔柔看他一眼,道:“把我送出去给了爹娘,恐怕也是她不再流连尘世之举。我想,娘亲爱着父皇,可父皇那些年,眼底只有他的表妹。这么些年,她等到了我们,等到了你成亲,想必是心事已了,愿寻你父皇而去。”
毓雪眼底拢聚起一片浓雾,过了很久,才呢喃道:“父皇逐她出宫,似乎是大怒了一场。少年时曾听庶母提起过,她做了对不起父皇的事,所以父皇才要逐她出去。”
“可是因为成全了爹娘私逃一事?”我看向他。
“不会是此事,父皇为人做事最是利落。斩断了手臂,就代表恩断义绝。父皇绝不会因为此事重提,而污蔑庶母是妖人。除非——”他狠狠顿住,目光凌厉起来。
“有人陷害,又成全了她求死之心。”我接下去。
毓雪转头,几缕飘扬的长发卷在面孔之上,只露出一双哀伤至极的眸子。前一刻的狠绝,在下一刻全变成了沉淀的悲哀。一个自小照顾他的亲人,一个是血亲的父皇,如今变成两个仇敌,如今一个深陷囹圄......
“毓雪,过来。”我张开双臂,等着他慢慢走过来。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有些狼狈,有些犹豫。
我微笑着看他,狂风调皮的卷起他的长发,挂起他两鬓长须飘逸如仙,一身雪白大氅,周身笼罩着淡白色雾气,美妙绝伦。
他终于靠近我的身体,好像迷失的小兽一般贪婪的汲取我身上的温暖,头颅埋在颈侧,转动着,吸允着,过了许久,我只感觉头晕目眩一阵,被他打横抱在了怀里。
“潋滟......”他急切的索取着我的唇,我的下颚,像要获得力量一般,勒的我不能动弹,耳边忽忽风声掠起,片刻,我们已在他书房的红木长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