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
“回来了?”还未到厅堂,就听闻娘亲在灯火通明的内厅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我心内一暖,更是加快了脚步赶往爹娘身旁——现在才深深感觉到,爹娘与我,已是密不可分的一家人。再也没有生恩养恩之说,从此我孝敬供奉的,也只有他们二老而已。
一入内厅,我望见爹爹略有些担忧的面孔在看到我那一刹,绽放出光芒来。爹爹从小最是疼爱我,几乎有些偏宠,现下想来,只是窝心。
“爹爹。”我甜甜唤出声来,又走上去拉了娘亲的胳膊,亲热的挽着:“女儿改日就要出嫁,还想和你们多聊聊呢。”
娘亲一怔,看了看爹爹,复又回头望向我,语气有些无奈:“多大了,还如此没大没小的。明霞来了信笺,过两日就来府上,是你爹爹亲自派人送了口信的。”
“娘亲果真是知道我的。”心内一喜,不自觉流露出女儿娇态,双臂挽着娘亲左右摇晃着。
爹爹在一旁抚了抚胡须,面上是乐和的,眼底却是隐隐的忧愁。
“咳咳。”轻咳声从厅内不雅的响起,我正要细看是谁,那人却先了一步站了起来,率先跪了下去:“逐生见过小姐。”
我皱眉,看向他高高束起的羽冠,一面脸颊带着桃花,另一面是纹着怪异图腾的明紫色,相映对比之下,是那抹殷红如血的薄唇。如此妖媚之人,竟是将军。
“将军不必行礼,爹爹与将军本是同级。该是潋滟行礼才对。”我敛起打量他的眼神,淡淡福了福。
他未多谦虚礼让,隔空虚扶了一把,待我起身,他已然负手而立。
没过多久,水秀俏脸通红的端了一壶普洱,在他身侧福了福,放在了雕花木桌上,偷偷觑着他的一举一动。
“水秀,下去吧。”爹爹悠远一声命令,水秀皱了皱鼻子,还是慢慢退了出去。
“啧,真是没规矩。不如趁着这次从宫中调过来几个得用的。”逐生将军弹了弹脖颈旁边的明紫色汗巾,抬眸对我妖媚一笑。
这是他第二次对我笑了,笑得——诡异。第一次在城门下,他的笑容也是如此,带着讥诮,怜悯,这一次,同样如此。
我不舒服的别开眼光,手却被娘亲一把攥住,窄紧的袖袍下那只为我缝了无数件衣裳的手正微微出着冷汗,她的眼角紧张的缩紧了起来。
“逐生见过皇子殿下,一等公。”一阵沉默之后,他突然扬起了音调,听起来甚为愉悦。
原来,他坐在这里等着的是毓雪他们。
我松了口气,转眼看看爹爹的面孔,他面上无波,眉间有深深三道丘壑。
“免礼,将军乃公主御驾前第一护卫,怎的这么生分?”毓雪舒展双眉,甚为和蔼的看着他。
只是他身后的蓝舆看见我们一家三口的神色之后,面色就没那么放松了。他随后跨入门槛,脸上本就严厉,现下更是三分冷意压迫于大厅之上。
这么一个喜怒行于色的男人,真的是当官的么?
我讶然看着毓雪和那个逐生周旋,二人一文一武,站在厅中央气度不凡。蓝舆立于后侧,深色的衣袂很快就被毓雪周身雪白的颜色吞没,我挪开一小步想要看清楚他的神态,却被毓雪横跨过一步挡了视线。
“潋滟,来,”他温柔的看着我,仿佛要滴出水来:“在城门口未好好引荐,这位是逐生将军,公主的第一护卫。”
我对他郑重点头,看了看逐生的,心中不觉好笑。他完美面孔上没有痕迹,只是嘴角有些抽搐。
一个男人沦为公主的“贴身护卫”,其背后必定是隐秘了更多不为人知之事,毓雪的话偏偏他又无法反驳,只能吃哑巴亏。
“将军少年英雄,潋滟佩服。”我一低头,颔首垂额。
毓雪朗声一笑,拂袖落座,大大方方用起了茶水。娘亲看了一眼爹爹,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爹爹一顿,轻展眉头对我说道:“将军来这里,是带了公主的御旨。”
“公主御令,命陌小姐速速入宫。”逐生将军凤眼微动,随即闪过波澜。
我疑惑的点头,看向爹爹,他的双目已然闭上,有一种决绝的悲痛。
“我......”转向逐生将军之时,只见他妖异的双瞳在黑暗之中半明半灭,神色怔忪,我轻轻咳嗽了一声,脱口说道:“这就去准备一下,马上入宫。”
毓雪没有动弹,眉宇间忽见忧色。我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妄问,只能拉拢了襟袍提步离开。
入水的夜色之中,薄薄如金子般闪耀的雪花已被仆人扫成了一堆,满满堆积起来犹如一个个小雪山。
“开了春,树叶拔了新芽就会长出满园子的梨花来。”水秀在我后面轻轻说了一句,随着我的脚步往庭院深处走去。
满园子的梨花呵,可是我看不见了。苦笑一声,我推开内寝房门让随侍的丫头们帮我换好衣裳,披上缎面笼纱,让臃肿的冬衣看上去也镀上了一层光华。我未要多余的金银首饰,除了一只头簪,一个玉镯子,再也无他。
“小姐,那对扇面的耳坠子也很好看呢。”水秀小声提醒了一句,我侧目看着铜镜之中反射的人影,模糊的面孔上还是一双水灵灵的杏目。
我笑笑,直盯着她的面孔沉思。
她似乎也有所知觉,看到我不说话,手下的梳子顿了顿,粉团的脸颊在铜镜上竟也出现了僵硬的表情。
“小姐......”她怯怯唤出声来。
“帮我梳个流云簪,挡着耳垂就不用带耳坠子了。”我抿唇,弯了弯眼睛。
她松了口气,手里头利落的挽起一个发簪,简单插上一根玉簪子,替我拢好了头发之后满意的笑了起来:“小姐这么灵秀的人,怪不得皇子殿下情有所钟呢。”
情有所钟?我轻笑,掩埋不尽的是胸中翻涌的愧疚心痛。若不是我亲生娘亲的安排,姐姐又岂会误嫁于皇上?我是个罪人,爹娘养我长大,最后还赔上了姐姐的终生幸福。
“小姐——”她转到了我身边,杏目之中满是惊讶,急急忙忙上前跪在我面前,双手合拢攥紧了我的手掌:“小姐莫要再责怪自己,大小姐嫁给了皇上,不见得是坏事。皇城中的大家闺秀,谁不想入宫为妃的。”
我反手拍拍她,敛下神情,站起来推开房门迎着细细的飘雪走了出去。
水秀说的,就算是全天下女子的闺阁心事,也绝对不会是姐姐的情之所归。那张惹祸的帕子上,只有一首诗,一个名字,而那绝不会是为了皇上而熬夜绣上去的。
那首诗,字字啼血,句句真意,怎可能是个一心想要荣华富贵的女子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