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结束了一天的排练和演出,一群人有说有笑走出剧场大门。
“兰清,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吗?”一个男子问。
每逢周末剧场有演出,散场后,舞团的年轻人们总喜欢约着一起去吃宵夜。
纪兰清笑笑:“不去了。”
知道她不爱热闹,他们也不勉强:“那你回去小心。”
“你们玩得愉快。”
之境剧场的大门外,互相道别,一群人喧闹着往左,纪兰清独自往右。
她一路走到巴士站牌下,街上已经冷清了不少,身后不远处一间夜店却正是门庭若市的时候。
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排队等着入场,一旁停车场不断有车驶进,有些人下了车,车钥匙交给泊车小弟,就被等候的公关请进VIP通道。
楼体外墙上嵌着大大的招牌,两个字母,EK,璀璨耀眼。
EK,她知道,南市最知名的夜店之一。他们的公关经理曾拿着名片找过她好多次,问她要不要去跳舞。
经理说EK是各界名流最爱光顾的夜场,这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钱、权利和资源,他说那些人只要高兴了,打赏小费一掷千金,随手指给你的道路千百条,他说夜场里最受欢迎也是最稀缺的就是她这一款。他还说,凭她的条件一定会赚很多很多钱。
纪兰清回绝了,没有问很多很多究竟是多少。
她每天晚上都在这里等巴士,这家夜店门口永远停着一排豪车,出入的男女大多非富即贵。
她没有进去过,只看这栋建筑的外观就知道奢华至极,可有的时候,强光背后,是更深的阴影。不管这里装潢得再高级前卫,只要踏进去,衣服换上,做的就是取悦他人的事情。
纪兰清从不站在自己的角度去评判别人的选择,但是她明白,一个人选择做一件事,如果是为了得到一些东西,那么也就注定了会失去一些东西,有的事一旦开始了,人生就没有回头了。而所得和所失究竟值不值得,只有当局者自己能衡量。
之境舞团去年有一位女舞者被EK的经理说动,离开舞团,到EK当了一名领舞。纪兰清后来在巴士站遇到过她一次,那天纪兰清来剧场排练,而那个女孩正要去夜店上班,穿着性感的抹胸短裙,化了美艳的妆。两人都行色匆匆,并未停下来说句话,隔着人来人往,纪兰清礼貌地微笑点头,那个女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身后EK的门口一阵骚动,纪兰清寻声看去,只见几个人跑出来,保安们立即上前维护秩序。
紧接着,一个男人几乎是滚着出来,摔在地上,看那装束穿着就知一定又是哪家的公子。
他仰面倒地,半天爬不起来。
“他妈的,来扶我!”他大吼。
保安们围过去,刚伸手扶着他坐起来,从里面又走出一个人,一身玄色,手上拎着个酒瓶。他的步伐懒散却笃定,像一头孤高的野兽在逡巡自己的领地,漫天霓虹光影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不可一世的姿态放在任何环境下都是傲然独立的。
保安抬头看清楚来人,全都退到一边去,不敢再上前一步。
旁边围观的人们也都下意识往后退了退,似乎这里有不少人是认识此人的,显然他们对他很畏惧。
纪兰清也看清楚了,这个人是白辰。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凡这种寻衅滋事的场合,必有他。
白辰走到坐在地上的年轻男子跟前,蹲下来,跟他说了些什么。
男子气愤地大喊:“白辰,你不要太过分了!”
他又不慌不忙地说了句话,男子又怒又怕,手伸进衣服内包摸出手机,点了几下递给他。
白辰接过手机,简短几句话,手机扔回给男子。
不到两分钟,从夜店里冲出来八九个人,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打手,他们直接冲到白辰面前。
白辰像是久等了,懒懒地站起身,望着气势汹汹的这群人,手一扬。
砰!他手里的酒瓶砸在地上的男子头上,玻璃爆开的碎片像开花一样散落一地,男子应声倒下,痛苦地捂住头蜷缩成一团,嘴里骂骂咧咧,又似呜咽。
“来吧,一起上。”毫无波澜的声音,磁性又沉郁,犹如木珠滚过。
数人一拥而上,白辰微微侧身,提住第一人衣领直接过肩扔出去,顺势一记疾速有力的斜勾拳打得另一人接连翻滚了几圈,转手抓住一只手臂,一扭,对方跪下的同时腰被一脚踢折……
半分钟,一群人全都爬不起来了。
他打起架来不费吹灰之力,对方身形刚动,所有意图就已洞悉。似乎他每次出手要伤哪里、伤到什么程度,一毫一厘都在精准的尺度上,招招利落,游刃有余。
纪兰清现在完全不怀疑那天晚上他跟她说的话,“那种货色怎么可能伤得了我”。她也相信,就是再来十个八个人,也照样打不过他。
可是,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从头到尾,他身上没有戾气,他似乎对眼前的人和事完全不在乎,甚至有些轻藐。他更像是从身体里抽离出了一个无形的灵魂,仿佛这才是他的本真——
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不咸不淡,疏离地,冷眼看着这一切。
纪兰清因眼前这一幕有些出神,她见过的所有打架的人,或凶狠,或失控,或胆怯,为什么唯独他看起来竟这么冷漠?
忽然纪兰清意识到什么,一扭头,眼睁睁看着一辆巴士开走,正是她要坐的那一路。
她不免懊恼,打架斗殴有什么好看的?竟然能看得这么入神,以至于一辆大巴士开到面前都没有察觉。
所幸错过的不是末班车,很快又开来一辆,她上了车,在窗边坐下。
巴士慢慢启动,她回头看去,白辰侧身站在那里,俯视着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人。
然后他转过头来,目光分毫不差地望向她。
车窗玻璃模糊不清,可是纪兰清直觉,他看到了她。
……
夜深,喧嚣逐渐散去。
在城东一条僻静的小街上,有一家开了十多年名为“不问”的小店,最早卖一些粥面小食,后来开始卖酒,更名为“不问居酒屋”。
这片是老城区,早期的老街坊邻里越来越少,住户和商户更换了一代又一代,这家不问居酒屋在时间洪流中默默留存下来。
小店门口常年挂着一条木匾,写:申时开张,子时打烊。
这是不问居酒屋铁打的规矩,下午3点开始营业,晚上11点准时打烊,全年无休。有时候打了烊,小店的灯仍会亮到深夜,但在这个社区长住的街坊都知道,11点之后老板绝不再待客,时间一到不管客人是否吃喝妥当,立即请走。老板说一不二,并且,他脾气不是太好,所以最好不要触碰他的原则。
曾经就有过这种情况,晚上11点准时关店,喝酒的客人正喝到兴头上,拒绝离开,中间具体过程无从知晓,只知道当晚三个大汉被打得鼻青脸肿扔到门外,第二天一早才被过路的人叫醒,灰溜溜离开了。下午3点,老板照常开店营业,点灯上灶,岁月静好。
叮铃铃——
午夜时分,门框上吊的铃铛响了几声,有人推门进来。
小店虽然是陈旧的老建筑,但处处干净整洁,一梁一木,一杯一盏,都散发着时间的温度。
店堂不算小,比较狭长,只摆了一张桌子,吧台边还有两个座位,剩下的区域是后厨。
吧台后坐着一个中年男人,这家店的老板,接近50岁,身形魁梧健壮,面目不怒自威,国字脸,劲寸短发,气质英武而沉着。
居酒屋已打烊多时,但这个男人一直坐在这里,慢慢地喝着酒,直到门被推开,铃铛响动,男人如炬的目光望向对方。
“少爷。”男人面带笑意,恭敬地称呼,声音浑厚稳重。
白辰走到吧台前坐下,点头:“昭叔。”
“少爷吃点什么,我去给你煮。”
“不了,喝两杯。”
昭叔给白辰倒了杯清酒,转身进厨房,三分钟后端出一个盘子,放到白辰面前。
“今天刚到的鬼爪螺,难得的极品,专门给你做了白灼,下酒。”
白辰尝了一颗。
“少爷,如何?”昭叔望着他。
“鲜。”
得到肯定,昭叔如释重负,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
他给白辰斟满酒,说:“少爷今天又打架了。”
白辰淡漠一笑:“昭叔的情报永远最高效。”
昭叔摇摇头,笑道:“二十年前敢这么说,那个时候情报靠江湖,靠耳目,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早比不过少爷的本事了。”
“那可不见得,科技不是万能的,有些事还得人来做。”
说着,白辰一顿,神情变得严肃:“昭叔,我有两件事要你去查。”
“少爷请讲。”
“第一件是陈年旧事。你可还记得以前白家有一个佣人,尤七。”
昭叔十分严肃,沉声答:“记得,他已经消失十四年了,我当年就留意过他,但是后来再也打探不到他一点讯息,这里面必有蹊跷。”
白辰道:“他有一个儿子,尤强,当年只有十三岁。”
“是的,他儿子的消息也断了十四年。”
白辰眼神冷厉:“最近我的系统捕捉到疑似尤强的面孔出现在白家老宅附近,相貌变化不小,但是系统分析骨骼相似可能性96%。已经追踪定位,稍后金识会将信息传给你,好好查一查这个人。”
“明白。”昭叔点头。
“另一件事,查清楚陈耀世所有的家族关系,务必掘地三尺,不漏掉任何一支旁系宗亲,把跟他有利益瓜葛的根须全部筛查出来。”白辰晃着杯中清亮的酒酿,“耀世集团,要干干净净地拔起。”
“明白。”
说完正事,一壶清酒也快见底了。
昭叔把最后一点酒倒完,问:“少爷今天为什么打了陈家小儿子?”
白辰因着微微酒意,神情散漫自若:“白启华和陈耀世最近常派人跟着我,也不能天天都甩掉,今天打一架,好让他们回去有点消息可以禀报。”
他喝口酒:“再说,我白辰,除了打架闹事为非作歹,还能做什么。”
“姓陈那小子一贯嚣张,今天他不走运,我要揍人的时候刚好撞我枪口上。我还给他爹打了个电话,让那老头搬了些人来,帮他儿子一起挨揍。”
昭叔不以为意:“陈家行事历来张扬,少爷揍得好。”
蓦地他脸色一肃,又道:“少爷,千万小心白启华。”
“放心。”
又闲聊了一会儿,白辰看了看时间,准备离去。
“少爷,”昭叔喊住他,“吃完再走。”
盘里的鬼爪螺还剩下大半。
他头也不回,懒腔懒调:“留给你的,你年纪一大把,多吃点。”
说着,人已经推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