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
夏末,一个没有月色的夜晚。
白辰跟一伙人打了起来,眼看要赢了,可对方又叫来一群人,一看形势有变,白辰转身就跑了。
小街上寂静无人,趁着路边有车辆遮挡,白辰拐进一个小区,瞄准尽头那栋单元楼跑了进去。他闪身隐匿在一楼的楼梯下面,探头向外瞄了一眼,退回来,才发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竟然还有一个人。
外面路灯透进来,能看到对方是一个小姑娘,可是看上去她整个人极度惊惧,再细瞧,她披散着长发,穿的像是睡衣睡裤,光着脚,一手揪紧自己的衣领,另一只手里竟然握着一把刀。而此时,这把刀正对着他。
纪兰清从家里逃出来,跑进这个楼梯间,原本在这里呆呆地坐了许久,谁知忽然挤进来一个人。她吓坏了,完全出于本能的反应,手里握着的刀直直对着来人,满眼都是恐惧。
逆着光,她看不清对方的样子,只知道是一个身形挺拔的少年,一身黑衣,额前有几缕头发张扬地立着。
她想要说什么,但喉咙像被紧紧攥住,发不出一丝声音。便只是颤抖地举着刀,一个劲往角落里缩去。
白辰直觉她精神不太对劲,这时外面有人声传来,他朝小姑娘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悄声道:“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帮个忙,让我在这里避一避。”
外面那伙人随意巡了几处,没见着动静,很快就走了。
白辰又向外探了一眼,回过头看着纪兰清,见她这个状态,他心下猜到了八九分。
他问:“你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没听到回答,他又问:“你家在哪儿?”
纪兰清依然只是握着刀,气息局促,一双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惧怕。
白辰瞄见刀上似乎有血迹,挑眉,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不管你刚才伤了谁,伤得有多重,你都属于正当防卫,明白吗?”
纪兰清没说话,但呼吸稍稍平稳了些。
白辰转身面对她,半跪着,冲她招招手:“出来,我带你去报警。”
她使劲摇头。
“那你打算在这里躲到什么时候?”他问。
纪兰清脑子一片空白,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样。
少年正色,每句话都讲得认真,“做坏事的不是你,你为什么要躲起来?错的不是你,是伤害你的人,明白吗?”
她点了点头。
白辰思忖一番,问:“是你家人干的?”
“不是。”她终于说话了,声音细若纹丝。
“那你家人知不知道?”
“不知道。”
看了看外面夜色,他说:“现在已经很晚了,你家人一定在找你,你应该回去,把实情讲出来,不要怕,不要给坏人第二次伤害你的机会,明白吗?”
她很听话地回答:“明白。”
眼前这个少年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态度散漫不恭,话音里却透着无畏无惧的桀骜和笃定,没来由地,纪兰清对他讲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
她在这里躲了一整夜,一直惶恐不安,她既害怕那个面目狰狞的房东,又害怕如果回去了,会被当成持刀伤人的凶手。可是这个少年叫她不要怕,她便慢慢安下心来。
白辰皱着眉,懒懒散散道:“但你手里这个毕竟是凶器,你不能拿着一把刀回去。”
他想了想:“先埋起来。”
然后带她走出单元楼,在小区里找了一棵大树,他不知从哪儿捡了一根棍子,在大树旁的土地上挖起来。纪兰清蹲在地上,看着这个不知姓什名谁,也不知何来何往的少年,在这里帮她挖坑掩埋凶器。
夏天土质松软,很快他挖好一个深坑,对她扬扬下巴:“扔进去。”
纪兰清把刀扔到坑里,白辰刨土把坑填满,说:“你记住这棵树,如果改天需要,你再来这里挖出来。”
站起身,他发现面前这个小丫头个子还不到自己肩膀,瘦弱小巧,眼睛像小鹿一般,盛满了稚气,还有些许不安。她一直抓着衣领,从始至终没有松开过。
白辰问:“你知道怎么回家吗?”
她答:“知道。”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把折叠的小匕首,教她按刀柄上的按钮,弹开,刀身发出漂亮的冷光,刀尖呈倒弯钩。
收了刀,白辰将匕首塞到她手里:“这把够小,藏好,遇到危险不要害怕,只管用力捅。”
又嘱咐一句,“赶紧回家。”然后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
纪兰清惊呆了,她以为再没有可能见到他,没想到,当年那个顽劣的少年此时此刻竟然就坐在她面前,依旧一脸桀骜,清醒,无所畏惧。
“白辰。”
白辰抬起眼,一脸复杂的神情。
她问:“为什么每次遇到你,你都是在找我借地方躲避?”说着自己都笑起来,七年前,七年后,他以同样的方式从天而降,而她都没办法拒绝。
“那把被你埋起来的刀,我没有去挖过,你说,它还在那儿吗?”
白辰只静静地看着她,低沉的嗓音响起:“对不起,纪兰清。”
“为什么说对不起?”
他的表情很认真:“我现在非常后悔,七年前的那晚,我应该去帮你收拾了那个人渣。”
很难想象,一个只有12岁的小姑娘,要怎么面对这样龌龊的事情。如果当年他再留意一点,去了解她遭遇了什么,再陪她回去把那人渣交给警察,会不会是另一种结局?
纪兰清摇摇头,笑了笑:“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甚至都不怪那些无情的看客,更何况,你跟他们不一样。”
她清楚地记得,那晚,在那条昏暗老旧的走廊里,那些人是如何劝说她们母女吃下这个哑巴亏。
住在对门的陈婶,把纪疏拉到一边,说:“房东先生也是一时脑子发热,他不是这种人。纪疏,别追究了,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咱们还住着他的房子,凡事都需要牺牲和退让的。”
纪疏已经出离愤怒了,只冷冷道:“陈婶,你也有女儿,你女儿跟我家清清年纪一般大。作为一个母亲,这种话你怎么说得出口?”
当年的场景,历历在目,在那栋逼仄的小楼里,她和妈妈孤立无援。她们母女二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应对这种情形,可那天,纪兰清是第一次领略到,人的欲望和自私有多么丑陋。
纪兰清又开始发呆,白辰的心也跟着又开始闷沉起来。
他说:“纪兰清,以后你的事,都跟我有关系。”
对上她烟波粼粼的眼睛,白辰淡然一笑:“谁让我七年前欠了你一桩心事。”
不知不觉,天空蒙蒙亮起来,他们竟然在这里坐了一整夜。
纪兰清看了一眼车窗外,说:“我回宿舍了。”
“你宿舍有人吗?”白辰问。
“没有,我室友早就没住学校了。”
他不放心:“你一个人能行吗?”
纪兰清安然笑了笑:“我已经没事了,一个人正好可以好好睡一觉,你也快回去休息吧。”
“我开过去。”白辰把车发动。
“不用,我正想走一走,我走回去就行了。”
纪兰清拿了包,下车,白辰也下来,站在车边。
她走了几步,想起,转身对他说:“你回去路上开慢点。”
“嗯。”白辰点头。
走了好长一段,纪兰清停住脚步,又回头望了一眼,白辰一直站在那棵杨树下,看着她离去。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她觉得,他此刻的目光一定很安定。
纪兰清没有想到,原来这个人,不止一次对身陷黑暗的她伸出手,把她从困顿中拉出来。七年前的那晚,七年后的今天,还有好多个时刻,他都是这样招呼都不打,忽然闯入,然后带她走出去。
她将身上的外套拢了拢,回身往宿舍楼走去。
……
这天中午在食堂吃饭。
“呀,兰清,你的手怎么了?”陶冉冉眼睛张得圆圆的,紧张道。
纪兰清不以为意说:“前几天不小心划了一下,没事。”
陶冉冉说:“那我今天下午不去听讲座了,我去帮你收拾宿舍,你手都成这样了,什么也别碰。”
下午还有最后一科,考完就可以离校了。今天有个国际投资银行的执行董事来南市办一场讲座,陶冉冉本打算一考完就去。
纪兰清笑道:“就是一条小口子,又不是残了,你不用管我。”她洗澡洗头发都没问题,宿舍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顶多就带一些书回去。
褚弘秋把她手拿过来看,纱布包得细致严谨,一看就是手法精良的医生做的。
他语气平淡:“嗯,没有渗透,注意一点就行了。”
“可是……”陶冉冉还想说什么。
褚弘秋把她的脑袋扒回去:“行了,吃你的饭,别管她。”
最后考的是一门公共课,半张试卷都是问答题。纪兰清右手包着纱布,行动多少受些影响,又要留心不能扯着伤口,答题完全不像平时那样流畅,只能写一会儿,停下来揉揉手,再继续奋笔疾书。所幸最后还是在考试时间之内把卷子写完了,放下笔,整只手酸疼不已。
老师收走试卷,同学们相继离开了,放寒假了,谁都不想在学校多留一分钟。
纪兰清正在收拾包,高钰走进教室,她心下叹了口气。
高钰目光落在她右手,眼里泛着怜惜,说:“兰清,我昨天见你手受伤了,严重吗?”
她淡淡说:“没什么,不严重。”
说完背了包要走,被高钰叫住,他递过来一个纸袋:“我帮你买了些医药用品。”
“谢谢你,可是我不需要……”
纪兰清话还没说完,高钰直接将纸袋放在桌上,转身走了。她没办法,只好拎着纸袋回了宿舍。
这栋宿舍楼一到三层住的都是大四的学生,这个时候已经没多少人了。
纪兰清住三楼,当时为了专心准备出国考试,申请了两人间。这学期开学没多久,同宿舍的女生就回家实习去了,东西早搬空了。
慢慢地收拾着,纪兰清倒不着急,她跟别的同学不太一样,没有那么急于想离开学校,相反,她很留恋呆在学校里的日子。她好像天生喜欢读书,如果不考虑生计问题,纪兰清甚至愿意一辈子呆在学校里,把所有她感兴趣的专业一个一个学下去。
双手端起一摞书,想抱到旁边的帆布包里,然而手没使上劲,书本啪啦啪啦掉了一地。
宿舍门被打开,来人沉声说:“你在干嘛!”
一听这声音,纪兰清惊讶地回身看去,只见白辰关上门,皱着眉走过来。
她深吸一口气:“这是女生宿舍楼,你是怎么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