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4点过,纪兰清还在宿舍整理旧书,白辰就打电话来,说他已经在行政楼了。
昨晚明明约好,今天下午5点去伍教授那里交方案,纪兰清无言以对,白辰又早到了,总显得她很不守时似的。
褚弘秋刚出行政楼,就见白辰站在路旁,挺拔的身影十分显眼。
褚弘秋径直走到他面前:“你好,我们之前见过。”态度不甚热络,但也不算冷淡,接着又补充,“在慈安医院。”
白辰记得他,想起那天医院的事,他表情不是那么愉快。
褚弘秋一点也没犹豫,开门见山:“你跟纪兰清什么关系?”
不疾不徐,问:“关你什么事?”
褚弘秋眉目舒展开来:“当然关我的事。”他矮了白辰大半个头,却丝毫不为对方的气势所迫,始终眼光朗朗,“我是她最好的朋友。”
白辰不语,一双眼不掩审视的意味。
褚弘秋看出了他的怀疑,柳叶般的眼尾笑了笑:“放心吧,我不喜欢女人,我喜欢男人。”他说,“我确实是她的朋友。”
这倒让白辰有些意外,他淡淡地道:“你想说什么?”
收起笑意,褚弘秋目光坚定而认真:“别欺负她,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说完便离去,走了两步又停下,回身交代:“对了,她跟我一样,有点洁癖,不过她只对人有洁癖。”
纪兰清匆匆忙忙换好衣服,赶到行政楼,走得急,头发在耳后轻轻飘起。
“你跑什么?”白辰说。
她忍不住抱怨:“你以后能不能守点时?”脸颊泛着薄薄的粉色,在阳光下有几分透明,映衬着清亮的眼睛,一张脸比拂晓时分的霞霭还要生动。
白辰神色莫测地看着她,纪兰清奇怪,摸了摸头发,很乱吗?
他依然一动不动,那眼神实在是莫名其妙,纪兰清有些不自然地掩下眸:“到底走不走?”
移开视线,他说:“下次不用着急,我可以等你。”
走进行政楼,在楼梯口遇到高钰,纪兰清只顿了一下,向他微微颔首,错身而过。
“纪兰清。”高钰叫住她。
就在刚刚,有那么一瞬,他特别不想就这样跟她错失,他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了。高钰有一种感觉,如果这次再踟蹰不前,有些机会就永久地失去了。
纪兰清面向他,安静地站在台阶上。
高钰胸中呼出一口气,问:“你等下有时间吗?”语气还是那样的柔和,却隐隐多了几分不寻常的固执。
她默了默,问:“有什么事吗?”
往上几级阶梯,白辰站在那里,冷瞳沉静,晦暗不明。
“是的,有事。”高钰说。
她想要委婉地回拒:“我们要去办公室,抱歉……”
“没关系,等你忙完了联系我,我等着。”高钰这次分外执著。
纪兰清很为难,高钰平时不是这样的,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点点头。等她再回过头去,白辰已经上楼了。
伍教授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交来了一本方案,很是欣喜,想起唐教授之前反复给他打预防针,说白辰如何自由散漫,如何不配合,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仔细读完大纲和摘要,伍教授露出满意的笑容:“等我看完了你们的方案,再找你们来详谈。”
“好。”纪兰清答。
伍教授和颜悦色道:“纪兰清,你的推荐信里,我会把你这次的研究成果写进去,争取为你申请到奖学金。等我忙完这几天,就给你和高钰写推荐信。”
“麻烦您费心了。”
接着纪兰清与伍教授礼貌道别,和白辰出了办公室。
从始至终,白辰不发一语,也看不出他脸上是什么表情。走到楼下,纪兰清刚想说什么,白辰冷冷道:“跟我来。”
跟着他走到停车场。
“上车。”他语气不容拒绝。
纪兰清站着没动,问:“去哪儿?”
“送你去跳舞。”
“今天有别的舞团借我们的场地彩排,我不用去。”
白辰直视她:“那就跟我走。”
纪兰清被他没来由的情绪也惹得有些生气,正视回去:“为什么?”
他冷笑:“怎么,你还有别的事要做吗?”
她脸色微愠,不说话。
白辰把车门打开:“既然没别的事,就陪我去兜风。”说完直接把她塞到车里去。
一路沉默,白辰冷着一张脸,周围的空气凝重得快要结冰了。纪兰清也不想搭理他,不知道他今天吃错了什么药,无缘无故冲她撒气。
越想越气闷,纪兰清自认是个脾气挺好的人,这些年哪怕应对许家那些糟心的事情,她也可以情绪平稳,处变不惊。唯有白辰,总能想尽办法招惹她生气,偏偏她还总是发不出火来。
很久,车停了,白辰打开车门,自己下了车。
纪兰清回过神来,抬头环视了一圈,原来这是江边的一个码头。她从车上下来,码头上除了他们,空无一人。白辰立在前方,抱着手,看着宽阔的江面上缓缓行过的船只。
她站在他身后,什么都不想说。
过了许久,白辰转过来,面对她,嗓音淡得没有一丝情绪:“你要出国?”
纪兰清怔了怔,眼睫垂下,答:“也许。”
冷笑出声,像这寒冬里江上的风一样凉,他满眼嘲讽:“你这么用心参与这个项目,就是为了做你的申请资料,是吗?”
她倏地抬头:“不是!”
“纪兰清,你早说啊,何必费那么多心,看那么多书。你一早告诉我,我直接帮你做一个独立项目出来,你什么奖学金申请不到?”白辰的口气越发差劲。
“你!”
她真的愤怒了,平时白辰无论言行再恶劣她都可以不计较,但他怎么能这样质疑她?
纪兰清眼里星火浮动:“你别把我说得跟你一样无赖,你的课业可以让别人来替你完成,我跟你不一样。”
“不一样?”他笑了,“是阶级不一样?还是身份不一样?”
他接着说:“你如果要拿那些高高在上的精英标准来衡量我,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既然你觉得你跟我不一样,那你跟谁一样?”
纪兰清不作声,她不是这个意思。
白辰回首瞥了一眼江面:“你看那些倒影,总是比实景要好看,可是浮华的东西看久了,你还分得清什么是虚,什么是实吗?”
“我当然分得清。”她很坚定,“努力地站在高处,拥有可以保护自己捍卫自己的能力,只有这样才是最实在的。其余的,都是虚幻。”
“你说的,是上流阶层为劳苦大众设立的门槛。世上不是只有这一种游戏规则,你眼中看到的,未必就是全部。社会这个金字塔,除了顶上那一小部分,其余的都在底层,可谁说的,顶端就一定最好?”他笑得轻藐。
“纪兰清,不要只看到高处。社会底层,没有你想得那么差。”
纪兰清抬起头,一双明澈的眼睛,干净得不染一丝杂质。远处夕阳正浓,染红了整片天空,那原本炽烈的颜色落在她的眼底,瞬间平息,静得像一潭深水。
她清冷的声音说:“你听清楚。”
“第一,我用心做课题,是因为我对学业一向认真,不是为了简历写得好看。第二,你跟我的不一样,恰恰是我最羡慕你的地方。第三,我就是你口中最典型的,社会底层人士。”
“你说我眼中看到的未必是全部,那你看到的,又有多少?”
“你只看到一个人用功地读书,想要考到最好的学校,可是你没看到,也许这个人为了这件事,要付出比常人更多倍的努力。
她不惊不扰,却字字沉重。
“我9岁时,爸爸去世了,胃癌。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医生说救治意义不大,我们负担不起高昂的医疗费,我爸爸坚持出院回了家。你能想象吗,每一天眼睁睁看着最亲的人生命一点一点流逝,你却什么办法都没有。我爸爸走的时候躺在家里的床上,整个人被病痛折磨得脱了相,如果可以,我只愿意记住他曾经精神奕奕的样子,而不是躺在那里,只剩下一个枯槁的,又瘦又小的轮廓。”
“我妈妈因为这件事备受打击,没多久冠心病就发作了,那年差一点她也离开了我。她为了我,很顽强的活着,后来好不容易凑够了钱,直到前几年她才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其实我妈妈的身体不能劳累的,可她为了减轻我的负担,这几年在家里接了很多工作来做。”
“我跟你说过许家,我爸爸是许老太爷的大儿子,很早就断绝了父子关系。他过世以后,这些年许家从未善待我和妈妈,就在几周前,他们又夺走了我爸爸的一件遗物。我爸爸,已经没有什么东西留给我们了。”
“上流阶层主导着游戏规则,这个道理我比谁的体会都深,可是我没有选择的权力,就只能按照他们的规则去努力,只有这样我才有可能获得选择的自由。”
“所以我必须读书,必须取得好成绩,必须拿奖学金,必须在剧场里好好练舞,好好演出,赚取学费和生活费。作为一个女孩子,我有无数种方式去过活,任何一种都比我现在的道路要轻松。可是我不愿意那样活着,我不怕辛苦,我怕的是当夜深人静面对自己内心的时候,会感到惭愧。”
“你以为我的目标是出国读书镀一层金吗?”她自嘲地笑了一下,“不是,我从小到大人生中都只有一个目标,就是生存下来。现在我完成了这个目标,下一个目标是要让自己尽可能站得更稳一些,因为我有妈妈要照顾,我不能让别人欺负她。”
说到后面,纪兰清的声音越发平静。
最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眼泪流了下来。
她其实从不去细想这些,一直都是生活给她什么,她就接受什么,所有的困苦全靠自己去消化,然后再想出办法去解决。
她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这根弦拉得极紧,给她以力量让她坚强不软弱。
她不曾向生活示弱,更不去埋怨,只是耐心地积攒着能量,等待终有一天可以理直气壮地去与生活理论。
纪兰清一直以来就是这么活着,长此以往,自己都信了,以为这就是命运为她安排的道路。
谁知今天白辰的一番话,一下子把她心中深埋多年的情绪都点着了,她才发现,她不是没有委屈,而是一直以来被自己生生压下了。
坚持了十几年,纪兰清心里紧紧绷着的那根弦,在此刻,忽然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