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雾冬山沿着郡道再往东南行进小半日，就到了沅国西北重镇之一的朝明城，这是一座半要塞半城镇的边城，它只有东门和南门，这两个城门连接着郡道。
沿着东门的郡道可以去往明江城，也就是西水郡的郡府所在，
出南门的郡道原本是西线边军修建的军用驰道，
早年刚刚兴建哨堡边镇体系时，
这条驰道就是所有哨堡边镇的生命线，也是驻守在朝明城和墨石山的沅军主力出击增援的保证。
不过，随着哨堡和边镇不断向前推进，以及各种更加有效便捷的运输道路的建成，这条最早的军用驰道终于变为了普通的民用郡道，
当然作为军用的驰道其道路质量仍然比大部分郡国的郡道要好上不少。
“对了钱叔，你刚刚说那边叫什么？”
朝明城南门外的集市外，林易川和钱宗理站在集市外的一个小土丘上，林易川指着西面影影绰绰的山峦问道
“早年路过，听专门前往西域氏族小国的商队说过，咱这西水郡再往西就该是一片大草原了”
“草原？”
“对，听说是走不到尽头的草原，草原上是无数凶悍的部落，专门劫杀过路的商旅。”
“那，那些山？”
“听说没有人到过真的去过山上，就连那些羌戎据说都未曾去过，他们把那些山称为‘神山’一些部落还有祭祀那些山的仪式。”
“哦？竟然如此神奇，那这神山上真有神仙？可比得上伏龙观的仙长或是破虚寺的高僧？”
林易川来了兴致，前几日那位突然造访又突然离去的伏龙观仙长所施展的神通，实在给向往江湖仙侠的林易川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此刻听说域外还有神仙，于是下意识的就想探究一番。
钱宗理微微愣神，然后淡然一笑
“哈哈哈，大少爷，那些域外野仙怎么比得上咱们正派得道的佛门道门呢？终究只能在那些荒野角落里骗骗还未开化的野人罢了。”
“爹，货物已装车完毕了”
钱朗在土丘下说道
“那大少爷，我们这就出发了，还请帮我和犬子再向老爷、夫人问好”
钱宗理闻言对着林易川肃然拱手，商队刚到朝明城那天林刘氏（刘忆雪）就患了风寒，需要静养，拖了几天林维镇最终决定留下一些必要的护卫之后，商队按原计划继续前进，不然误了南下送货的时间，这可就是一大笔损失了。
“钱叔不必客气，如此倒是显得生疏了”林易川回礼
“少爷这样说就错了，我们这些效命林家或是在商队的人都知道，二少爷学文一心只有圣贤书断然不会来理这商队、入这江湖。
少爷有心将来必然继承家业，只是在这商队须知上下尊卑不仅仅只是唬那些个外人的假把式，而是真规矩。
我乱不得，老爷乱不得，往后少爷乱不得，犬子也乱不得。”
钱宗理说着瞟了一眼不远处的钱朗，见后者也在听这才在心里满意的点了点头。
“多谢钱叔教诲”
林易川面色为难的看看钱宗理，又看看钱朗“只是，我与虎头（钱朗乳名）从小一同长大亲如兄弟，彼此已不分大小，以后若是也如您与父亲一般行事，恐怕难免生疏。”
钱宗理看了看林易川，又转头对着钱朗招了招手
“朗儿，过来。”
钱朗微微低头偷偷的瞪了林易川一眼，好啊，好啊，不过是昨日嘲笑你酒量不佳，今天就偷偷说我坏话了。林易川被瞪了一眼，这才恍然记起自己这位钱叔在这方面的古板性格，不由的想要替钱朗说些什么
“那个，钱叔......”
“少爷你别说了，老夫大概清楚”钱宗理摆摆手，又问钱朗“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份？”
“林家下人”钱朗低头说道
“大点儿声！”钱宗理一声厉喝
“林家下人！”钱朗带着怨气的大声回答
“钱叔......”
钱宗理没有理会林易川，继续问道“听你这语气，你是心有不服？”
“没有”
“那今日咱们索性说个明白！男子汉大丈夫，有就有！没有就是没有！老夫最看不起口是心非的小人！”
“有！”钱朗眼眶已经微微泛红，隐隐有泪光流转
“问几句话你就受不了，想撒猫尿了？！”钱宗理看着快要哭出来的儿子，又瞥了一眼不知所措的林易川，大感丢了脸面语气不由的高上了几分。
“从小到大，你只告诉我，我们都是林家的下人，你知道‘下人’是什么意思吗！我早听其他商队的人说了，他们暗地里笑我们是林家的狗！”钱朗勉强说到最后一个字，眼泪霎时决堤。
林易川急急的说道“虎头，谁说啊，我去砍了他”
“混账！”钱宗理面色涨红显然是动了真气“哪里来的狗崽子到处说些屁话，他们那是嫉妒！”
钱朗冲林易川点点头，示意自己没事，继续说道“我与易川从小一同长大，他都把我当兄弟看，爹，你为什么一定我做狗，都是男子汉大丈夫，我不......”
钱朗的话还没说完，直接被钱宗理一巴掌打断了，林易川慌忙护到了钱朗身前“钱叔，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看着林易川，钱宗理缓下一口说道“老子性子直，这辈子没有人可以污蔑我们兄弟之间的关系，就算是我儿子也不行！”然后他看向林易川缓缓说道“你也不行。”
林易川陡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压迫到了自己身上，这时的钱宗理才卸下平日里温和的管家形象，有了常年行走边境商路走马杀人的商队总管模样。
林易川立刻拉着已经如同失了魂的钱朗点头道“叔，我们记下了。”
看着失魂落魄的儿子，钱宗理轻叹道“你们就当我与维镇没有过命的交情？”
两人闻言都抬头看向钱宗理，从前钱宗理和林维镇两人对他们的往事绝口不提，只是说他们认识了很久交情很好，这还是钱朗和林易川第一次听说自己父辈的往事。
“一开始组建商队不止我和维镇两人，那时我们还年轻去了当时比较动荡的北郡闯荡，我们一帮兄弟帮人运货护送，赚些镖费。后来，惹了一群地头蛇山匪被人设计围杀，是维镇把我从尸体堆里拖回来的”钱宗理说着望向钱朗“他也是在那时受了重伤，废了武功。”
“我爹以前还会武功？”林易川惊讶道，他实在无法把那个肥胖中年男人和出入尸山血海的武林高手联系起来。
“对，之后我们重建了商队，收了很多外人，大家彼此称作兄弟，我虽然头脑不太灵光不会做生意，但胜在还有一身武艺，于是做着商队主管。”
钱宗理说到这里顿了顿
“再往后，商队里有人想篡权，大家不知不觉中分了派系，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就那么小一个商队，居然还能那样内斗，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说到这里，钱宗理自嘲的笑了笑
“之后呢？”钱朗追问
“之后？之后有人想要坐你爹的位置，你林伯帮你爹挡了致命一刀，最后没有办法只能回了广源林家，保下了一条命却也成了这般模样。这商队本就是用人林家家产置办的。”
林易川听闻这段往事，一时无言。
“所以，你明白了吗？”钱宗理问道
“我明白了”钱朗面带愧色“我们钱家欠林家的命，所以我们要还，所以我要做下人”
钱宗理气上心头“小兔崽子，你明白了个屁！老子说得是这个意思？”钱宗理说着望向林易川求证
林易川想了想，点了点头。
“......”
钱宗理哭笑不得
“老夫说得不全是这个意思，我钱宗理欠的没理由要自己的子孙来还，你林易川也没有资格躺着享受你父亲的恩惠。
老夫是说，
上下尊卑是规矩不是高低，
是分工不是贵贱。
合适的人，
做合适的事，
要是乱了，轻则失财
重则丢命！”
钱宗理说着敲了敲两个小辈的头
“商队之外我和维镇是你们父辈自然有资格教训你们，回了商队少爷就是少爷，老爷就是老爷，总管就是总管，下人就是下人！”
说到最后他狠狠的看了一眼钱朗
“你们明白了？”
“多谢钱叔赐教”林易川拱手行礼
“爹，我明白了......我错了”钱朗也跟着拱手
“行了，行了，商队须得开拔了，不然误了时辰就坏了”钱宗理说着就往土丘下走去
“大少爷，我们先走了”
钱朗肃然拱手，林易川心情复杂的还礼，
没想到随后钱朗又笑着伸出手道
“易川，我在赤川城里等你喝酒”
林易川这次露出笑容应了上去
“那说好了！”
“下次别把顺序弄反了！”
钱宗理的声音悠悠的从土丘下传来，
两个青年闻言相视一笑。
钱宗理没有回头，但他的靴子踩在地上的脚步愈发轻松，
嘿嘿，臭小子！
远处一匹军马插着急驰信旗飞驰入城，扬起一阵飞尘，惊得路边的人群纷纷慌忙退让，对着那个远去的背影暗骂不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