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镇中心离镇西他们设置关卡阻拦乤企骑兵的地方并不算太远,甚至在这里要是嗓门大一些的人大吼一声,那边也是能听见的。所以当乤企族一行人听见镇中心传来的哭声时,正在清理街道上成堆的“阻塞物”的乤企士卒们不由的放慢了手上的速度。
“沅国人这是怎么了?”
乤企后溪好奇的问道
在他身侧的将领疑惑的摸着下巴,试探性的说
“难不成他们的主心骨死了,他们要降?”
乤企后溪皱着眉道
“肯定不是”
“为何?”
乤企后溪抬手一指
“因为他们又来了”
随着他的指的方向看去,远处一大队人影正在往这边跑来,随后他命令道
“让步卒先过去挡住那些人,只要搬开了这些该死的石头桌子,我们乤企族的骑兵将无人可挡。”
“咔叽”
一个将领立刻翻身下马,挥手招呼自己身后的步卒
“跟我上!”
这边,魏镇长带着一大帮青壮也到了,他手上一抖手中的长矛就刺中了迎面而来的一个乤企兵的面门,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大喊道
“不能让他们搬开这些东西!咱们的女人孩子都在后面呢!!”
这一声大喊一瞬间就震惊在场所有人,谁也没想到这个白发苍苍脸上皱纹连片的老人一张口,这音量气势竟然不输一员壮年虎将!
“那是谁?”
看着对面青壮们蓬勃攀升的气势,乤企后溪召来归队的细作,指着魏镇长问道
“那是这镇上的镇长,平日里也只听人叫他魏老、镇长什么的,属下实在不知道他的真名。”
那名细作想都没想立刻说道
“可敬可叹啊,沅国人里,竟然还有这样的英雄,我原以为他们都是些只会躲在城墙垛子里耍阴谋诡计的小人。”
乤企后溪感叹,接着他环顾四周说道
“我要厚葬这位老英雄!”
“族长英明”
周围的亲卫、将领们纷纷屈身回答
“可惜啊!他不是我们乤企族的人......”
说话间,新居镇的青壮们已经夺回了关卡的东面
“长矛列阵!”
魏镇长大喝一声,手持长矛的青壮立刻歪歪扭扭的排成了一排,这算是平日里民兵训练最多的项目,所以魏镇长的这一声命令执行的还算不错,只是这些青壮彼此之间并不熟悉,故而这列队嘛也就没有边军那样整齐了。
杜广端着长矛看着那些正在翻过层层障碍向自己接近的羌戎士兵吓得浑身发抖,他全身使劲的绷紧,想要减少身体抖动的幅度以免被人发现自己的胆怯,但站在他身旁的一个高个汉子在咽了口唾沫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后也发现了身边这个吓得浑身发抖的男人。他看了眼还有段距离的羌戎兵悄悄的弓下身子对着杜广说道
“我是镇东头老林家的,我叫林胜”
杜广吓了一跳,发现是身旁这个高个子找自己搭话,于是他咬着牙关回答
“俺,俺叫杜广,住,住镇南。”
“东郡人”
林胜略微有些惊讶
“放心,等下胺罩着你,别冲太快”
林胜学着杜广的东郡口音,接着又突然意识到,这个小个子怕成这样应该也不会冲太快倒是有可能走不动路,于是接着道
“当然也别挡道”
“谁挡道谁是孬种!”
杜广听了这话一时气急,却难得的暂时压住恐惧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两人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苍老的声音陡然响起
“都是好孩子,行!没有孬种。”
两人一惊侧身看去竟是魏镇长,想来是听见了两人刚刚的对话
“让老夫到前面去”
魏镇长单手提着长矛从两人之间挤过,随后他头也不回的大声道
“在这里的都是汉子!大家伙都明白咱们身后是什么。”
说着他手中长矛一挥破空声立起
“所以咱们不能退!今天老夫陪你们一起死战!战死!!”
“死战!战死!”
魏镇长身后的民兵们喊着前两个字还中气十足,但是喊到后两个字的时候气势却弱了下去。
乤企族的士兵越来越近来了,这都是些身手矫捷的草原汉子,翻越这种随意倾倒只为阻拦骑兵行进的障碍自然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没人知道,在魏镇长眼中这些羌戎的身影慢慢开始和三十多年前的记忆重合起来,那些经过时间侵蚀已经悄然褪色的记忆在这一刻仿佛突然被打碎了枷锁一般变得鲜活起来。
魏镇长耳边忽然刮起了大风,风声呼啸几乎遮蔽了其他的所有声音,接着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待他定睛一看自己赫然已经身处在军阵之中,这是明祖亲遣的征西军前锋营的军阵,他环顾四周一张张熟悉的脸庞重新浮现,他们神色坚毅的看向前方,手中的长枪端的纹丝不动。魏镇长正想说话,却感觉脚下传来一阵熟悉的触觉,低头一看原来自己已经站在了草原上,不!是整个征西军团站到了草原上,天空中开始飘起了小雨,细针一般的雨丝连绵不断的砸到了他身上,他身体里血液开始沸腾起来,如同锅中烧开翻滚的热油。一个声音如同从九幽处传来
“三十一年了,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魏镇长再也压抑不住这一声怒吼,于是他任由身体倾泻出了这一股力量
“征西军右前锋三营枪兵魏山河!!”
他的耳边响起昔日战友们的怒吼
“死战!!”
这一刻他只觉得天地震动。
魏山河身后的民兵们只当镇长这一声吼的格外卖力,竟让人听出了血腥味,当下跟着又齐声吼道
“死战!”
率兵攻来的羌戎将领被这当面一声震了一下心神,随后满脸通红的也吼道
“杀!”
他身后的羌戎兵也纷纷冲了过来
“杀!”
一股洪流猛的撞上了拦河而设的水坝。
魏山河感觉自从那天狼狈逃出草原后,三十多年来没有一天像此时此刻这样让他过的如此畅快。他瘸着右腿,腰上一使暗劲,长矛拦腰一扫,立刻扫飞了一名迎面冲来的羌戎士兵,那士兵飞出去撞倒两人,倒在地方后又被后面的几人连踩两脚,这才终于没了气息。
后面的几个士兵见眼前这个老人如此厉害,立刻互相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同时冲了上来。
魏山河身后林胜拉着杜广也赶到了魏山河身旁,现场气氛一滞。
魏山河趁着众人犹豫的空挡一个跳步上前长矛一晃,乱了对面三人的阵脚,却不料一时用力过猛忘了自己右腿的暗伤,一股钻心的撕裂痛感立刻冲上了大脑。
杜广和林胜抓住时机立刻上前捅伤了站在两侧的羌戎士兵,但是剧烈的疼痛让魏山河的身形大变,整个左面都暴露给了正面的敌人。对方当然不会手软,于是这个羌戎兵猛的一步跨到了魏山河身前,狠狠的一刀砍在了魏山河的左肩上,先破皮甲再破布衣,整个刀刃都嵌入了皮肉之中。
“啊!”
魏山河一声惨叫向后倒去,顺势拉住了身前的士兵,两人扑倒在地。林胜来不及补上一矛刺死面前的羌戎兵,就听到左侧魏山河传来的惨叫,下意识的转身却看到一个羌戎士兵正想起身拿刀劈砍魏山河,于是他想也没想一矛刺出。
而在另一头,乤企后溪饶有兴致的看着远处正在厮杀的众人,一名骑兵从后方奔来
“族长!急报。”
“讲”
乤企后溪皱起了眉头,那个沅国老人居然站起来了,虽然左肩好像挨了一刀,不过好像却并未伤及性命。
“我族调配到镇北的族人全部战死,还有尓玛族的左旗峰单已经攻破镇北的烂石巷了”
“你说什么!”
乤企后溪大怒道
那骑兵立刻回道
“也不全都是战死的,有近百人是被尓玛族的人以畏战的名头杀掉的。”
“荒唐!我乤企族的勇士怎么会畏战!”
“族长,这一定是尓玛族的奸计啊!”
“族长,他们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炸开了锅,乤企后溪狠狠的抓了一把头发发狠道
“所有人下马!现在!立刻跟我一起冲过去!!”
“咔叽!”
魏山河耷拉着的左肩已经被鲜血全部染红了,他捡起那把砍伤他的长刀看了看笑道
“这是咱们边军的刀”
杜广和林胜端着长矛护在他身旁,周围的羌戎兵越来越多。混战之中,当杜广被一个羌戎兵近身一刀划破肚皮时,民兵一方已经完全没有什么阵型了,失去了阵型的优势,武艺不堪的民兵三个都不一定是一个习惯了烧杀抢掠的羌戎兵的对手,大片大片的青壮接连倒下。
“杜广!”
林胜惨号着冲到杜广身边,一矛逼退了那个羌戎兵。杜广惊恐的惨叫着泪流满面,肠子和内脏从他那被划开的伤口处流了出来,这个从东郡被迫迁移而来的年轻人甚至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只是一边不停的把流出来的东西塞回去,一边止不住的痛哭。
“杜广,我帮你报仇!”
林胜双眼充血调转枪头用尽全力朝着那个羌戎兵一矛刺去,但身经百战的对方一个侧身就轻松躲过了这雷霆万钧的一击,然后欺身向上,一刀就轻松划破了林胜的喉咙。
一股血水立时冲喉头涌出灌满了他的口鼻,鲜血喷涌着从他的喉咙处流淌出来。
杜广眼见这一刀得逞肝胆俱裂,干嚎一声强行提起了一股气力站起身来朝着那羌戎又送出一矛,那羌戎被肠子流了一身一脸狰狞的杜广吓了一跳以为遇见了死而复生的恶鬼,仓皇之间朝后退去,却不料正好撞到了魏山河捅来的一刀。
等到魏山河再抽刀走来时,林胜已经断了气,杜广气若游丝的仰面躺在林胜的身体上。
青壮们似乎已经全部倒下了,
羌戎兵们慢慢围了过来。
魏山河脸色惨白却毫无惧色,他走到杜广身侧慢慢的蹲下问道
“你还有什么话?”
说完他又嘿嘿笑道
“没事,等下咱们黄泉路上再讲也一样。”
没想到杜广眼神虽然在慢慢涣散,但身体却狠狠的挣扎了一下,
魏山河苦笑着俯身去听
“好好好,现在就听,现在就听。”
那神情如同日暮饭后,夕阳下的院子里正在无奈的哄着调皮孙子的老爷爷。
羌戎士兵让开了一个口子,乤企后溪傲然的走了进来
“沅国人,放下刀我可以饶你一命。”
魏山河理都没理他,他俯身下去只听见杜广从喉咙里断断续续挤出来的声音的问道
“镇,镇长,俺,俺还,还可以吧,今......”
话未说完声音便戛然而止,魏山河一动不动,只有两行清泪悄然落下,
这个
不!
这些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这些和自己孙子一般大的年轻人就这样死了,天地没有变色,将星没有陨落,山也不崩地也未动,就这样普普通通的消失了。
他们之后的人生就这样一笔勾销,如同被删除的错别字。
“沅国人!我们族长在问你话呢!”
一名亲卫上前喝道
魏山河猛的窜起,一刀横劈。那亲卫还来得及将刀举起,便干净到从喉咙深处喷出来了一股热流。
看着捂喉而死的亲卫,乤企后溪身前淡然的伸手止住了众人围攻的动作
“我只是好奇,你当真是征西军的?”
魏山河满脸血污,他看向乤企后溪声音发颤的虚弱低吼道
“死~~战!!!”
终于,就在这一刻乤企后溪终于将眼前的魏山河和遥远记忆中的那群魔鬼般的身影重合了起来,
他嘴角微颤转身道
“杀了吧”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将他单独曝尸荒野。”
“可族长,刚刚......”
“滚!”
“咔叽”
乤企后溪继续向前走去,在他身后砍杀声再次响起,一声如同野兽般的吼叫之后似乎一切终于平静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驱散了脑海中的回忆翻身上马命令道
“从现在起,在这个镇子内,我乤企族——不要俘虏!!”
但是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后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冷汗浸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