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里？”昨天她提前下班，今天她还有一堆工作呢！
“孩子的墓地。”
黄梅子怔怔地望着他，不说话吗？仲古道接着说了：“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放开他的手，我也知道你一定会为他安排最后的家，所以——带我去吧！”
她转身进了卧房，换上了一件白色的T恤，衣服的背后有一只右翼的翅膀。她将另一件T恤递到他手上，“这件，你换上。”
仲古道瞧了瞧，没多想便照着她的话换上了。左右看了看，这才发现他身上的这件T恤背后有只左翼的翅膀——她手里还有件小T恤。
他接过来看了看，“这是……”
“唐唐的衣服，四岁小孩的尺码。”她骄傲地拿给他看，“漂亮吗？这件小衣服的背后是一对立体的翅膀，这才是天使的装备嘛！”
不多说了，她拎着一套儿童读物拽着他往前走，“咱们走吧！”
仲古道开着车载着黄梅子去了回然园，下了车，黄梅子走在前头，领着他七拐八绕的，终于在一块墓地前停住。
石碑嵌在草地里，方方的，约莫只有成人的一双手那么大。上面刻着逝者的姓名和生卒年月，仲古道从口袋里拿出帕子，蹲下身轻轻地擦去碑上的灰尘——
唐唐（2005年3月—2005年8月）
“为什么取名叫唐唐？因为他是……是唐氏儿的缘故吗？”
黄梅子毫无避忌地点了点头，“如果是女孩就取糖果的‘糖’，可引产下来的是男婴，所以我叫他‘唐唐’。”
她拿着那件背着翅膀的小T恤在墓前比划，“唐唐，爸爸妈妈和唐唐的这套全家服好看吗？妈妈买了五年，终于有机会让我们全家都穿上了。”
从随手携带的手袋里摸出绘本来，她坐在了唐唐的墓前，“这个故事叫《汤姆无聊的时候》，唐唐，还记得妈妈跟你念的那些有关汤姆的故事吗？对了，上个月汤姆上幼儿园了，这个月汤姆又发生了什么有趣的故事呢？妈妈现在就念给你听，好不好？”
她捧着书绘声绘色地念了起来：“下雨下雨一直下雨，我哪儿也不能去，只能窝在家里，无聊死了。妈妈在熨衣服，我跑过去，‘妈妈，你不能陪我玩吗？’
“‘我有干不完的活，你能闲着，是你的福气。’妈妈说。妹妹在玩她的娃娃，我能干什么呢？要是爸爸在就好了，至少爸爸可以理解我，可以陪我玩——唐唐，汤姆有爸爸，你也有爸爸。
“你不是总问我，为什么总是妈妈一个人来看你，今天爸爸也来了。妈妈跟你说过的，还记得吗？你的爸爸是著名的摄影师，很厉害很厉害哦！他今天来看你了，他带了花，你不喜欢，对不对？下次让他给你带球好不好？我知道我们唐唐还喜欢托马斯小火车，下次让爸爸给你买，好吗？”
她站起身，领着仲古道站在了墓前。
在唐唐的面前，她不想再隐瞒他任何事，尤其是有关唐唐的一切。
“我，从不后悔爱上你。”
她一开口就深深震撼了他——
“我，不后悔认识你，不后悔跟你在一起，不后悔爱上你，不后悔跟你之间发生的那一切，也不后悔……让你去追求自己所爱。你走了以后，我每天安心地过着我自己的日子，想着或许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带着哈瑞姐回来。我还做你的助理，还做你的伴，还是只能站在你的身后默默地看着你的背影，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就在那时候，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我甚至没有动过不要他的念头，我只是一心一意想生下我们俩的孩子，就算你觉得他是个累赘也好，就算他会妨碍你和哈瑞姐也好，就算我得一个人养大他也好，我都想留下他。你知道吗？仲古道，我觉得……我觉得这孩子就是上帝送给我的礼物，明知道这辈子你都不会回头看我，不会爱上我，可我能拥有你的血脉，你生命的一部分，这不也是上帝的恩赐嘛！我执意搬出了奚家，为了不让同事知道我怀孕的事，我辞去了工作室的助理工作。但我的手机一直都开着，我想如果你从非洲回来，如果你想见我，只要打个电话就可以找到我。
“我全都想好了，等你再见到我，再见到大着肚子的我，到时候我就告诉你，我怀孕的事。如果你不想要这个孩子，我就一个人养着；如果你怕他会妨碍你和哈瑞姐，我就带着他走得远远的，一辈子也不会让哈瑞姐知道他的存在；如果……如果你也爱他，我愿意让你和我分享这份感情。我定时做产检，甚至去上了婴儿护理课程，直到胎儿十四周的时候。在产前筛查的检测中，我被检出唐氏儿风险值偏高。产筛医生建议我做一次形态学的B超，我接受了检查，本以为没事，谁知道这一次医生用更严肃的表情告诉我——我需要做羊水穿刺。
“你知道什么是羊水穿刺吗？就是用一根针管刺进孕妇的肚皮，穿过子宫壁，直达子宫内部，避开胎儿，抽取羊水做DNA检测。因为孕妇不可以用麻醉，所以整个过程是非常痛苦。在那种疼痛之下，为了让医生能快速地抽取羊水，孕妇还需要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完成整个过程。这还不算最不能接受的——因为胎儿在羊水里活动，所以整个穿刺过程，针头很有可能会刺伤胎儿，造成胎儿的受创乃至死亡，致畸及致死比例为百分之一点七。
“我拿着抽取羊水的危险告知单，手都在颤抖。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是怎样歪歪扭扭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怎样忐忑不安地躺在操作台上，怎样咬紧牙关死都不敢动分毫。唐唐很乖，唐唐没有乱动，唐唐让医生阿姨抽了羊水。而后，是等待，长达两周的等待，比死还难熬的等待。一分一秒都是在煎熬，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想答案，不是，或者……是。如果是，我该怎么办？不要这个孩子吗？还是，等你回来再作决定？结果答案是我最不想看到的。是！通过DNA的检测，我的唐唐比正常宝宝多一条染色体，他就是众人口中的糖宝宝。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几率我都不相信，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都要争取，为我的唐唐争取。我换了一家更专业的医院做了第二次羊水穿刺。又是两周生不如死的煎熬，可一切的痛苦都没能换来喜悦的结局。答案是一样的，鉴定结果为——胎儿为21三体，判定其患有唐氏综合症。没有万分之一，连我最后的机会都被抹杀。我该怎么办？捏着检查报告我该怎么办？该留下这个孩子吗？你看过有关唐氏儿的介绍，你知道他们会是什么样子。留下这样的孩子，即使他是先天性心脏病，他是智障，他是肌无力，他无法自理，他总是疾病缠身，他很有可能会因为白血病或更严重的病而夭折，或者永远依赖我才得以生存。还是，不要了？他是我的孩子啊，他是上帝留给我有关你的最后一部分，我要杀掉你留给我这最后的念想儿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给你打电话，一遍又一遍。曾经整整一天，我什么也不做，就抱着电话一遍又一遍地按重拨键，一遍又一遍地听着电话里礼貌到让人绝望的答复——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我给你发电邮，一封又一封。我坐在电脑前，打开收件箱一次又一次地刷新页面，可是没有，你没有回复我的邮件，甚至无法证明你看过了我给你发的这封电邮。找不到你，我用尽一切办法也找不到你。
“我开始相信，之所以唐唐会比常人多一条染色体，那是上帝在告诉我——我不该再对你抱有任何幻想，就像唐唐不该存在于这个人世。我决定，终止妊娠。预定好时间，已经妊娠二十二周的我只能接受引产手术。签下手术同意书的时候，我已经再没有多余的感觉去痛苦。上帝带走了他。而我，埋葬了他。
“我把自己给唐唐买的和尚衫、小衣服、胎帽、小袜子全都埋在这里，埋在了这块墓地。然后，我剪掉了头发，换掉了一切与从前联络的方式，我成了今天的黄梅子。想他的时候，我就来看他，带着同龄的宝宝喜欢的东西——他周岁的时候是八音盒，两岁的时候是玩具车，三岁的时候是水枪，四岁的时候是绘本。”
收拾收拾摊了一地的书，她一并收拾好自己的心情，“看样子今天是没有空给唐唐念《小兔汤姆的故事》了，你们父子俩第一次见面，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吧！我先走了，你留下来陪他玩一会儿。”
不由分说，她把仲古道留给唐唐，自己一个人走了。
他一定有很多的话要跟唐唐讲，包括他的悲伤。那些在她面前无法说的话，无法交的心，无法流的泪，她给他机会，全都说给唐唐听吧！他的儿子啊！
盘腿坐在唐唐面前，仲古道弯起嘴角干笑了起来，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将篮子里的白雏菊拿出来，一朵一朵放在墓上，点缀出星星点点的摇曳。风过，带着他的声音飘向远方。
“唐唐，我……我是爸爸。对不起，我来晚了，过了这么久才来看你。
“昨天晚上在网络搜索有关唐氏儿的资料时看到这样一段话：女娲用补天剩下的泥土捏成人形，从此地球上才产生了灵动的生命。但是在创造的过程中，也留下了些许的遗憾，女娲把捏好的小人晒干的时候，一场大雨袭来，她来不及把所有的小人收好，使得一些小人的胳膊、眼睛、腿或是脑袋碰坏了。于是，在灵动的生命中间出现了迟滞、缺失的个体。
“每个宝宝都不是意外，而是上帝牵着手来到这个世界的。唐唐，你是多了一根羽毛的天使，可你依然是爸爸妈妈的天使。如果你在天上看着我们，请你祝福爸爸和妈妈早点和好，让我们再有一个BB，你……再来做我们的宝贝，让我有机会疼你一辈子，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