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眉登上半月坛时,匡礼已等候多时。
他态度恭谦:“齐州主还是请回吧,别再伤我们主上了。数月前,齐州主曾答应过匡某,高抬贵手。”
齐眉并不理会,兀自往前走,越了他几步,才回头问他:“我问你,出兵攻打内虚的齐州,是你之计?”
“并不全是。”匡礼笑笑,“主上在当中,起了一个很重要的作用。既然齐州主你可以不仁,我们主上又未尝不可不义呢?”
齐眉抿紧了唇,继续往前走,匡礼却从后面想要袭击她。她侧身躲过,凌厉的掌风掠起了她的发,只片刻,明晃晃的剑便亮在了四周。
“这便是半月坛的待客之道?”齐眉目光凛然,“匡少侠,你有点太过分了。”
匡礼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从你用了旧坛主最后那枚信号弹时,你已是半月坛最大的敌人。况且你早该知道会有这一日的,你敢为了他背叛主上,又敢独自前来,结果不是完全可以预见的吗?”
齐眉沉下了眸子。
不远处,一个身着玄色衣裳的年轻人,正一步一步地朝这边走来,每走近一步,他都觉得更加难以呼吸。
原来和她一起出现在王都的,是那个人。
苏沉暮也一定知道了是他,才会跟自己说不要轻易地放走了她。她无论在哪个局里,都是至关重要的一颗棋子。
他敛起了所有情绪,把那个有血有肉深爱着齐眉的苏举案封在了心底,成为这个不近人情无欲无求的半月坛坛主苏寂。
齐眉已然看见了他。
他渐渐走近,向匡礼点了点头,四周的人都让开了一条路,把刀剑入了鞘,静息而待。
“举案……”齐眉忽然地就有些哽咽。
他面无表情地打断她:“齐州主,来我半月坛,有何贵干?”
远比齐眉想象中的情景要冷漠与尴尬。
她咬了咬牙,温声道:“我此次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与你商讨,你务必要听。”
他定定地看着她,语气冰冷:“齐州主神通广大,何必与苏某商讨。”眼神里略略有些嫌恶,“匡礼,送客。”
齐眉进退维谷。
她不知道要怎么去哄他,她也知道他只是在赌气,可她从来没想过,当一个理智惯了的人完全凭感情行事时,究竟是受了多大的刺激。
她伸出手扯扯他的袖子,轻声问:“举案,你不是说要娶我的吗?”声音里染上了一抹哭腔,“娶我好不好…”
齐眉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这么低声下气过。
苏寂的眸子里添了戾色,轻蔑地笑笑:“是齐州主太天真,还是我苏某太易骗?事到如今,竟还能提起那般天方夜谭的事?”
齐眉扯住他袖子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
“你究竟怎样才肯信我……”她声音里依旧带着哭腔,“还是说,苏寂,你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
他看了她一眼,便又立刻收回目光:“那好,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证明,我可以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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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眉被送到了一个她万万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进来的地方。
尽管她不久前还在筹备这件事。
寻安轩的老板娘见了齐眉,喜上眉梢,向匡礼道:“这位姑娘好生标致,气质不凡,是……”
“少问。”匡礼不冷不热地打断她,“让她排入清字辈,取名清畔。”
齐眉心里有些苦涩,这畔,原是背叛的叛。
“清字辈啊……”老板娘的口吻有些惋惜,上下打量着齐眉,忽地皱了皱眉,“这姑娘既不能歌也不善舞,是叫我这寻安轩养下一个大闲人啊!”
匡礼居高临下:“那青姨,你养不养?”
被叫青姨的老板娘连声讨好:“养养养。”随手招来一个小侍,“给清畔姑娘收出一间上房来。”而后回头朝匡礼赔笑,“您看,这样行了吗?”
匡礼点了点头。
话虽这样说,可当晚青姨便找上了齐眉,话里有话地暗示她寻安轩不能亏本。齐眉全程面无表情,一直在摇头,摇头,摇头。
一州之主,大家闺秀,若沦落到靠卖艺为生,让齐越知道了,肯定又要气个半死。
青姨见不能晓之以理,便开始声泪俱下地痛陈恩客们的劣迹,姑娘们的辛酸史,以及寻安轩越来越不景气的生意,说得那叫一个精彩绝伦,悲恸万分。
齐眉觉得她都快赶上说书的了。
然而,齐眉最终还是心软了,松了口:“我有一点儿手艺,兴许可以帮到你。”
青姨眼睛都亮了亮:“是什么?”
“你等我一下。”齐眉站起身来,走进身后的屏风,找了找什么,又弄了一会儿,才又走出来。
青姨看着她的脸,霎时便傻眼了。
齐眉得意地笑了笑,撕下了面具,问她:“怎么样?”
绝对够她自力更生用的了吧!
青姨叹了口气:“这样不行啊,万一在床……那个时候掉了下来,怕是会被投诉欺客啊……”
齐眉没了笑容,脑海里不禁浮现起那样一幅画面。
她也叹了口气,妥协道:“那您觉得我能做点儿什么?如你所见,我既不能歌,也不善舞,赚不了钱。清字辈不卖身,这也是你寻安轩的规矩,综上所述,我实在没什么本事了。”
青姨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姑娘一身正气,是习武之人吧?”
齐眉看着她笑:“你倒是好眼力。”
“这样吧。”青姨一副好卖买的口吻,“我找人为你编一支舞,依着姑娘的底子,必能轻易学会。再加上你这容颜姿色,必可倾倒全城。姑娘看,这样可好?”
齐眉摇摇头:“不好。”为难地别过了头,“我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青姨的表情立刻变得可怜兮兮的:“姑娘是不想抛头露面吧?那我再退一步,姑娘可蒙上面纱,这样行不行?”
她的如意算盘打得精,初见齐眉时,她便被那双眼睛勾得差点失了神,如若只露眼睛,恐怕没有哪个男子不会为她倾倒的。
齐眉撇了撇嘴,松了口:“容我先考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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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第二天,教她学舞的人便已上了门。
齐眉哭笑不得,却不得不跟着学起来,毕竟大家都有难处,齐眉在这里也算是落魄,实在没有为难谁的资本,只能委屈一下自己了。
新编的舞显然是为她量身打造的。短枪红绫,颇具阳刚气息,与武功无异的步履节奏,让齐眉学起来也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吃力的。教她的舞姬惊讶于她领略之快,让齐眉都没好意思解释说她本来就是干这些舞刀弄剑的事情的……
一天下来,齐眉就已经学了个七七八八。
在院子里的榆树下小憩等老板娘青姨来验收成果时,这个名叫清可的舞姬问齐眉:“清畔,你何以会来到这样的一个地方?”
齐眉笑了笑,耸耸肩:“那你又是为何?”
清可沉默了一下,道:“我若说了,你不要笑话我。”
齐眉点点头:“笑话你做什么,不也是在笑话我自己么?”
清可看着她:“那我便信你。”目光稍稍有些偏开,“我原本有个相公,他高中以后,耻于有我这样一个糟糠之妻,便把我扫地出门。家人以我被休为耻,与我断绝关系。青姨见我可怜,便把我收入了清字辈。”
早前齐州进贡,齐眉曾经见过几个传言里金榜题名的状元们,其中有一个倒是眉清目秀,混得风生水起,最后还娶了郡主当上了驸马爷。按着她从别处听来的些许故事,大概这清可从前的相公,就是那个驸马爷了。
原来那些话本子里的故事,竟真的可以那般容易地被碰上。
休去旧妻,迎了郡主,齐眉愤愤地一拳捶到石桌上,叹了句“世态炎凉”,又转头向她:“那你……恨不恨你相公?”
清可的目光变得茫然。
“有什么可恨的呢。”她笑笑,“我没有办法给他的东西,他选了找别人要,而我到底恨不恨,于他,当真没有任何影响。”
这般深明大义的清可,倒叫齐眉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青姨适时地来了,唤了声“清畔”,又唤了声“清可”,手上端着几盘精致的小点心,招呼她们吃。
齐眉心知,这青姨该是在远处看了好一会的了。
“今日如何,清可?”青姨微微侧头看着她们,脸上挂着笑,就像母亲在询问女儿一般。
清可点头:“清畔颇有天赋,待会便让她跳上一曲如何?对了,清浅要来吗?”
“她心情糟着呢!”青姨话带讽刺,“小祖宗,可够折腾我的。”
清可笑了笑,齐眉却提了精神听。
“不说她了,扫兴。”青姨突然转了话题,又换上一副笑脸问齐眉:“清畔,打算何时初演?”
齐眉愣了愣:“这不是才第二天吗……”
“寻安轩的规矩可是入门便上台,卖身便……”清可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齐眉的肩,“清畔,青姨可是对你偏了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