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三人从天而降,缓缓站稳之后,平秋傻了眼:“谷大哥,这不是我眉姐姐呀……”
齐眉笑着弹了弹他脑门,撕下面具:“你跟了我近十年,竟还不如谷少主眼力好,真是白养你了。”
一看见齐眉,平秋这近一月来的操劳与心酸忽地都涌上心头,霎时间眼眶里酿出了泪,却在强忍着不哭,沙哑着声音道:“眉姐姐……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齐眉看了一眼正在把玩着面具的苏寂,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了?齐州出什么事了?”
平秋一梗,摇摇头:“没有没有,只是……老爷夫人,还有阿公,都想你了。”
齐眉又看了一眼苏寂,像在征求什么意见。
“中秋我陪你回去一趟罢。”苏寂手上挂着面具,唇边绽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向谷怀虚道:“齐州的月色美,谷少主一同前往,如何?”
齐眉暗骂一声狐狸,这厮分明是在宣示主权。
不料谷怀虚却应得爽快:“好啊。”抿唇一笑,似是早有后招,“把妹夫一家也叫上,念音定是高兴。”
两只狐狸!齐眉抚额,抬头望天。
“对了,絮蕊到哪儿去了?”齐眉忽地想起方才有个人在远处朝自己招手,怎么看怎么像她,可又不敢靠近。落地后几人一说话,便把这事给忘了。
谷怀虚与平秋对视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为了逼邢白出手,谷怀虚可是费了不少力气,才通过絮蕊旁敲侧击地告诉邢白,你小子真的不能只看戏。但邢白要杀齐眉的心昭然若揭,又怕他趁乱对齐眉下手,一来一去,他救下了他们的命,却又把她送进了虎口。
可眼下已经没有了更好的方法,思来想去,他终是赌了一把。
而直到现在,他依旧不知道自己是否赌对了。
齐眉正想开口再问,头上却传来一个清冷男声:“齐州主不必担心,絮蕊姑娘就在钟楼那边。”
众人抬头,只见眉目清秀的蓝衣男子立于屋瓦之上,用一种讥笑的眼神看着他们。
确实,他们一群中了方未忧圈套的人,此刻,不免十分可笑。
平秋悄悄扯了扯齐眉衣摆,轻声道:“提防此人。”
齐眉心知此人对自己态度不善,不同于匡礼因苏寂而有意针对她,这个人的言行举止,竟更像是欲将她除之而后快。现在又听平秋这样一说,不由得握紧了碧水。
苏寂饶有趣味地从旁看戏。
从莫闲山庄出手相助之时,他便已知当中蹊跷。谷怀虚把自己搭进了这个局里,他们便有如神助一般顺利脱身。而此刻邢白现身,让一切都有了答案。
一个是主,一个为主,却又为仆。
邢家……果然忠心。
“多谢庄主对家婢的知遇之恩了。”齐眉含笑行了个抱拳礼,“絮蕊年纪尚小,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言行之间,丝毫没有处于下风的卑微之态。
“齐州主。”邢白敛了眸子里的神色,唇齿清晰,“我今日出手,并不是为了救你们,而是想向你讨一样东西。”
齐眉心底一寒,“是什么。”
邢白勾唇一笑,挥出手上的佩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冲而下,快得让人不曾反应过来。下一瞬,剑便没入了挡在齐眉身前的苏寂的胸膛。
清冷的声音才传入耳中:“你的命。”
***
秋日的太阳白得简练,不远处的主街上,仍有大批人马在互相厮杀。而一条静得毫无生机的小巷中,冷光映得所有人都心底一凛。
苏寂用手捂住剑刺入的地方,谷怀虚为他点了几处大穴,防止失血过多。平秋手忙脚乱地翻药,齐眉的碧水出了鞘,抵在邢白项上。
“你始终不够我快。”苏寂脸色惨白,唇边绽出一抹笑意,“放他走吧,齐眉。”
邢白不卑不亢,也笑了笑:“武林盟主果然名不虚传,我等定誓死追随。”话语中或多或少带着点对齐眉的讥讽,“传说红颜祸水,却不说水祸红颜,齐州主好自珍重。”
话罢,飞身而去,掠往钟楼。
苏寂猛地呕出一口黑血,下一瞬,便晕了过去。
谷怀虚探了他的脉,平秋拿出金疮药便要抹上去,却被制止:“他体内的毒与此相冲,不可用。”
又皱着眉思索许久,谷怀虚决定还是拼一把,向齐眉道:“我救不了他。”
齐眉眸子一滞,霎时没了分寸,带着哭腔:“你是神医……”
谷怀虚从没见过这样卑微的齐眉。
结果已经很显然了,谷怀虚明白个中意味,苦笑着点点头:“谷怀虚不可救,谷神医却可救,但谷神医也是谷少主,谷少主…是要同半月坛主争夺天下的人。”
他已心软了太多次,再心软下去,恐怕真的会坏了大事。
他看见齐眉搂着苏寂半跪在地上,眼神空洞而茫然,他看见平秋尴尬地站在旁边,手里捏着金创药的药瓶,他看见她本无波澜的脸上,终于浮起一抹悲戚绝望的神情。
他本该护她无忧一生的…
此刻,却亲手将她推入人世炼炉。
“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东西。”齐眉咬咬下唇,冷汗从鬓间渗出,目光坚定,“只要你能救他。”
谷怀虚终是笑了一笑。
世人皆说红颜祸水,却不说水祸红颜,世人皆称女子无才便是德,却又期冀她们腹有诗书气自华,世人皆道女子只应相夫教子,却又矛盾地希望她们能付出更多。
“我若要齐军,你可仍愿换他之命?”谷怀虚目光灼灼,明知了答案,可仍是忍不住要问。
齐眉闭上双眸,表情愈发痛苦。
一边是心血,一边是他。
她可有推知得人之计究是如何,得城一出,城印现世,必有腥风血雨。一城主亡,另一城主自然便得其军。苏寂若死,谷怀虚必攻苏州,可碍于苏沉暮坐镇,他唯有把目标转向齐州。
一环扣一环,留足了后路。
而齐眉却已无路可走了。所以。
“你要答应我,他们,不可以受委屈。”
***
因为齐眉,谷怀虚终是救下了自己的仇敌。
这本该是个大好的除去他的时机,却被自己亲手粉碎,将日后称霸之路变得绵延曲折。
谷怀虚总算知道,为什么邢家两代人都孜孜不倦地要除掉齐眉。可即使他懂了,他也不愿这样做。
他谷怀虚不信邪,不信天,不信命。
自他出山以来,所遇到的比齐眉温婉贤惠、稳重持家的女子多了去了,可他就是不曾动过要把她们娶回去的念头,更遑论动心。
可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越觉得它不容易发生,它就越容易发生。
比如说,当初已及弱冠的谷少主,以为天下无人能及自家妹妹的娇俏可人,可见到那个无忧的未绾发的小姑娘时,偏偏就动了心。再比如说,当他知道齐眉已属意苏寂之时,竟已不忍心再去争夺。
他是个大夫,是一州之主,更是皇座当之无愧的候选人。他救死扶伤,却无法治愈自己;他治州从商,却难以搏她青睐;他权倾一方,善谋多计,却仍做不到算计她。
罢了。罢了。
他看着伏在苏寂床边熟睡的她,脸上挂着苦涩的笑。
“落落。”他轻声唤出这两个字,竟没来由的一阵心酸,“何其幸哉,方能与卿举案齐眉?”
无人回应。
他在油灯之下放下一封信函,上书四字“齐眉亲启”。而后轻轻走出,掩上房门。
他尚未知道,自己随行的包袱中,也已静卧了一封信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