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已过半,身着鹅黄色单衫的少年坐在桌子旁,一脸幽怨地看着床上面目俊朗的黑衣男子悠悠醒转过来。
他真的好饿啊……
谷怀虚皱了皱眉:“为什么要用这种欲求不满的眼神看着我?”
平秋内伤,大哥咱们能不能换个词说话……
少年心一横双眼一闭:“谷大哥,我饿了!”
“没出息!”谷怀虚赏了他一记白眼,坐起来穿鞋子,正还想说什么,却凭空听到“咕——”的一声肚子叫。
平秋仍旧幽怨:“你也饿了。”又补了一刀,“没出息!”
谷怀虚哭笑不得,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利落地除下了黑衣,换回了一贯温和的白,带平秋出去找吃的。可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床褥下黑洞的位置,总感觉要发生点什么。
平秋推着他出了门。
客栈里已是人满为患,谷怀虚扫视了一周,心中不由一惊。这些都是出了名的游侠义士,这回一听到风声,便纷纷地聚到了这儿来,不出所料的话,街上一定更多。
所有人都在明处,却又都在暗处。
早在半个月前,江湖上便传出得城即将出现在锦畔泥的传言,谷怀虚一出半月坛,便收到了消息。起初还并不在意,可越想越觉得奇怪,便有意花了时间去探消息的源头。
竟是查不出来。
这说明,这消息绝对不是一般的谣传,而是有人在幕后一点一点地布下了一个局,一个阴谋。
作为三州的主家,齐眉,苏沉暮,谷怀虚应是理所当然地被纳入了这个局中,狡兔死,走狗烹,三州州主必定都不愿让外人夺去城印,必定是竭力一搏,可齐禹苏又是唇齿相依,一旦有人引燃导火索,三州争个你死我活,布局者再稍微花点儿力气,便是渔翁得利。
果然可怕。
而这些为得城吸引而来的侠客们,俨然成了这盘棋上的兵卒,拿着火折子,战战兢兢地伸手,却又犹豫地缩回来。
谷怀虚尽力保持冷静,试图寻找一个好的解决方法。任那人心思再缜密,也无法布出一个毫无破绽的局。而他所能想到唯一突破口,便是邢白。
他不得不去冒一个险。
他们走出客栈时,平秋眼尖,一眼便认出了人群中吃着糖人的絮蕊,正激动时,却又瞧见了旁边的邢白。
平秋的脸就垮下来了,怎么会这样?
谷怀虚显然也看见了邢白与絮蕊,不动声色地拉了平秋到旁边的店铺间的巷道里躲起来,脸色不佳地问他:“你让她来的?”
平秋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点了点头:“有问题?”
谷怀虚睨了一眼街上的两人,唇边浮起一抹不知是喜是忧的笑:“没有,来得好,就缺她这阵东风。”
平秋不知所以,心中却升腾起一股寒意。
***
八月的太阳难免有些过于灿烂,再过十来天便是中秋,街上已有卖花灯的人,在一片红红绿绿的纸中,掩住脸上不属于本地人的特征。
很热闹,可齐眉却并不想继续逛下去了。
潜意识里总觉得再逛下去一定会发生点儿什么事。
“举案。”齐眉顿住脚步,摸摸自己的肚子,一脸无辜道,“回去吧,我饿了。”
苏寂挑挑眉,“是累了?”,却顿住了脚步,稍稍靠近了她,握住她的手,“不用担心,有我在。”
可那双温热的手却让更让她不安:“到处都是高手,你绝对不能动手,万一又发作了……”她垂下眸子,语气里满是担忧,“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苏寂心中一动,他本以为她称饿要回去,只是害怕前路未卜,害怕刀剑无眼,担心天下局势,担心是否会伤害到其他人,可她担心的,却是他会不会出事。
心里某个被挖空的角落,仿佛又被填满了。
忽地想起三年前,他跟着苏沉暮到齐州去,应邀参加齐眉的绾发礼,却在城郊看见了已恭候了他多时的方未忧。
他咬牙切齿,看着这个比他年长十年却已满身戾气,残忍地杀害了他双亲的青年男子,那时候的他还不会敛住情绪,愤怒之色显露无遗。
眉目温和的男子微微一笑:“悔月,来,让我看看这两年里,你到底长进了多少。”
话罢,他身后忽地涌出一大群黑衣人,刀剑埕亮。
那一战,他以一敌百,身负重伤。那一战,他盘旋着飞上高空时,看见那个嫩黄色衣裳的人侧头,漆黑亮丽的长发落入水中,不禁失了神。那一战,他力竭而败,却在巷子里遇见了她。
不论她是谁,他动了心,也动了杀心。
她……是心向方未忧的。
他并不知道那人便是齐眉,若他知道,当初绾发礼时便不会执意违拗苏沉暮;若他知道,也许就不会留她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高台上,忍受世人的目光;若他知道,他们早就举案齐眉了。
可他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绕了好大的一个圈,从发现原来就是她。
几年下来,他成了能人皆畏的武林盟主,她成了世人皆敬的齐州州主。那时冲动易怒的少年已学会不把喜怒哀乐形于言表,恰如其分地待人接物,对任何东西都显得冷漠而疏离,除了她。而当初活泼贪玩的少女亦已收敛了心性,把自己锁在州主的高位上,也曾偷偷在夜里对着铜镜将自己的发挽成髻。
他真的是来晚了,整整三年,也许就是这三年,春花秋月,都将与他们无关。
苏寂把额头抵到齐眉的额上,低头轻笑:“好,那我们回去。”抬头在她额上印下一吻,“我有良妻,不胜自喜。”
可两人一回身,却看见了人群中的谷怀虚与平秋,不远处便是邢白与絮蕊,心下霎时一阵不安。
这几个人,怎么会走到一起来了?
齐眉正想问问苏寂,却见他忽地顿住了脚步,停了下来,用口型告诉齐眉:“这里。”
齐眉心里咯噔一下,暗自辨了方位,他们所处之处,头上是正午的太阳,影子恰恰落到脚上。东齐,南苏,西禹,并没有错。
“怎么确定?”齐眉神色有些担忧。
苏寂装作不在意地踢了踢脚下的青石砖:“空的。”又踩住了,咬咬牙,“应该不止一处。”
齐眉看见谷怀虚等人正渐渐向他们靠近,脸上挂着打量和怀疑的神情,只觉得应该快点离开:“还要找其他的?”
苏寂摇摇头:“狼多肉少,一灭余二,我们若取了这个,余下两个便会受毁,我们若贪心,想取尽三印,怕是会适得其反。”眯着眼看看谷怀虚他们,“齐眉,我同你赌一把。”
“赌什么?”
苏寂勾唇一笑:“我赌,这个印是你家的,我赌,他们会帮我们。”
齐眉歪着头看他,满脸的不解:“你想干什么?”
“既然来了,就不要空手而归了。”他的眸子里闪着一些危险的信号,“不论是哪一个,我们都该来搅搅局。”
齐眉这才明白,他的目的,不是得城,而是毁掉可能落不到他手中的东西,也就是……另外两个城印。
用这样的方法来毁掉三笺之一,虽是有些可惜,但不可否认,这的确是最彻底的方法。
齐眉把手搭在碧水剑柄上,蓄势待发,眉目柔和:“那我也赌一把,我赌,他们都不够我打。”
说时迟那时快,瀑冰出鞘,一把就挑开了青石砖,霎时数支暗箭射出,两人各自躲开,只片刻,砖中暗箱又被挑出,刀光一划,一分为二,箱中玉印落入持剑的苏寂手中。就在此刻,城中爆出两声巨响,紧接着便有黑烟升起。
果然是毁了……
四面侠士向这边聚集,苏寂与齐眉相靠而立,周遭狼子目光投至苏寂手上的玉印,围起了一个包围圈。
“是齐印。”苏寂微微一笑,递给齐眉,“聘礼。”
齐眉接过玉印,来不及细看,塞入怀中,抬头便见谷怀虚从天而降,三人相依而立,持剑与四处刀光对峙。
“平秋同絮蕊呢?”齐眉侧了侧头,“这么危险的地方,怎么可以把他们带来。”
谷怀虚皱了皱眉:“你们倒也知道危险?”从袖中震出一瓶药,递给苏寂,“全吃了,老头给的。”
苏寂不客气地一口气全吞了下去。
“你还真的不怕……”谷怀虚失笑,“知道这次那家伙给你下了个多大的套吗?”
苏寂点点头,眼神闪烁了一下,“知道。”
“知道你还钻?”谷怀虚好气又好笑,“至少来了一半的人了,我们一点儿胜算都没有。”
“我不信邪。”苏寂暗暗运气调理,疏通筋脉,“你敢来,必有后路。”
倒真的是有,只不过他并不希望能够依赖这后路。
谷怀虚抿了抿唇:“与其靠别人,不如先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群战我们打不了,我们可以使毒啊。”
齐眉嘴角抽了抽,还真是……卑鄙啊。
看着中间三人似在闲谈,脸上竟无半分惊恐之色,外面众人不禁心生战栗。虽然此刻他们算是在同一个阵营中,对他们三人确实绰绰有余,然而一旦有其中一人夺得了城印,那人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大的阵营会一点一点地减少,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每个人,几乎都是一个不同的阵营。
而最终,必定只能有一个人获胜。
如此一来,人人都在观望,都不敢迈出这最后一步。
服下了抑制蛊毒的药,苏寂调气息脉,将封住的内力释放出来,凭空生出一阵强风,盎然不禁退后了两步。
可还是打不过这么多人啊……
来者渐多,就连屋顶上,都沾满了观望形势的剑客,,围得水泄不通。此时,两边天空忽然绽开了一个信号弹,众人抬头望时,谷怀虚大喊一声“上”,三人分头而去,各地忽地跃起数百身着深蓝短衣的剑客,一时之间,各处厮杀,敌我难辨。
不远处的钟楼上,蓝衣男子负手而立,眯着眼睛注视着底下犹如蝼蚁之人,只见东边腾起嫩黄,南边跃起玄色,西边则是染了血的白,唇边忽地展开了一抹笑容。
脱了身的三人会合之后,便往钟楼方向赶去,蓝衣男子身边的翠衣女子着急地挥手:“小姐!这边!”
与此同时,鹅黄色单衣的少年在一处隐蔽的地方招手,三人相视一眼,落于该处。
絮蕊看见自家小姐忽地消失在了屋瓦之间,不由得一阵担心:“邢大哥,我小姐她……”
邢白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不用担心,你待在这儿,哪里也不要去,我去看看。”
话罢,飞身跃下钟楼,身影翩飞在屋瓦之间,有如灵蝶。
一边是厮杀如狂,众人混战,一边是离世之蓝,从容恬淡。絮蕊晃神之间,已不见了邢白,忙提了裙摆要下去找齐眉,却被拦在了楼梯处。
两个深蓝短衣的人恭谦有礼:“主上有令,姑娘须在此处,代为坐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