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永乐八年。
少女的面容较之年前又显清丽可人,她着了嫩黄色的衣裳,绾了简单的发式。高处的风吹得她衣袂轻扬,好似站在云雾里一般,俯瞰城内百姓。
三年前那个吓得众人落荒而逃的少女,而今已亭亭玉立。
“小姐,起风了。”絮蕊轻声道,为她披上一件披风,又颇为担心地看了一眼快要跳落地际的光晕,踌躇着道,“你已经看了整整一天了。”
这半月来,她日出便登上城楼,月出方肯缓缓归家。那双再漂亮不过的眸子失了神采,一动不动地看着城内百姓往来招呼,各自为途。齐越对此也不管不问,自五年前他把齐家军交给齐眉开始,他对她便鲜有管教。这是对她最基本的信任。
齐眉收回了目光,神色凄然,对絮蕊说了这半月来的第一句话,“今日是谁来了,阵仗颇大。”
絮蕊喜出望外,忙答道,“是禹州的谷少主,后院堆了好大一堆彩礼,是来求亲的呢。”
齐眉心下一悸,面前的栏杆被她抓得晃了一晃。
该来的,总归还是来了。
***
半月前。
齐眉在街上碰到一位故人。而立之年的男子英气依旧,白衣胜雪,是一如既往的干净,只修长的手指与另一只白皙纤细的手十指交缠。
那女子容貌并不能算是倾国倾城,只有点小家碧玉的气息,叫人有一种舒服的感觉。齐眉目光下移,心口一阵窒闷——那隆起的小腹…至少也有四个月了罢?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转身离开,放弃了原来上去打招呼的念头,实在不愿意再自取其辱。
看着女子落寞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方未忧收回了手,眸色暗了下来,原本幸福的笑容也被敛了,只淡淡道,“未央,你该回去了。”
方未央不愿讨论这个问题,却对齐眉表现出了很大的兴趣,目光涩涩地问:“哥哥,方才那个姑娘…”
“与你无关。”方未忧干脆利落地打断她,“有些事情,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赶快回你的王都去。”
这种回答显然遂不了方未央的心。她别过脸,用一贯威胁的口吻不服气地说,“你不说,我便不回去。反正待在这齐州城也不错。”
方未忧见惯了她这种把戏,只看了她一眼,冷哼一声,“你乐意。”
***
月出西山,凉薄的夜色里,女子坐在屋顶,吹着冷风,面容惆怅,深深地叹了口气。
乱世易主,风雨飘摇,君王笺之言沉寂已久,却又重现于世。禹州与苏州联姻,实力已颇强,那“得人”又落到了谷怀虚手上,再集一笺,他便可坐拥江山。
而今齐州的地位,却颇为尴尬。禹苏联姻,二州实力相当,姑且不论“得人”是否被用出,齐州若要自保,只能投于一州阵营。而齐州只有齐眉一女,苏州尚有次子苏寂,禹州也有长子谷怀虚,这齐眉不管花落谁家,都将会如虎添翼,三千里江山如画,亦几近是收与怀中了。
三州互相牵制,却也有分优劣。主动权今是抓在齐眉手里,可明显禹州拥有的筹码要多一些,而苏州的少主…是新任的武林盟主,年前接管了半月坛,手下人才济济,亦是惹不起的一号人物。
而那半月坛,却不是正道上的,而是一个专门培养杀手的组织。之所以称之为半月坛,是因为坛中原则乃不管任务有多艰巨,都必须在半月内完成。其效率之高令人咋舌,故因此闻名于江湖。
少女的眉头微微蹙起。在这个节骨眼上,谷家竟来了求亲。若她答应了,皆大欢喜,得的怕是苏州的兵。若她不答应,那谷少主便会要她的齐军。而她当初接管齐家军之时,立过血祭,此生与齐家军共存亡。他这是吃定了她舍不掉,也就是说,不论她如何抉择,齐州都将纳入禹州腹地…这种雄据一方不留余地的做法,着实让人很是头疼啊。
而她昨夜收到的一纸信函,却又让她有了些许反抗的把握。她只是要保住齐州,不让它落入他人手中,此外便别无所求了。那个东西,她希望它永远都不要再出现在世人面前了。
也罢,先前她太幼稚,对方未忧还残存着一丝念想,可自那日在街上碰到他与他腹怀至宝的妻子后,便觉得自己太可笑了。她想了半月,那颗蠢蠢欲动的心终于被她压了下去。没了软肋,她做什么,都不必有太多顾忌。
这乱世,可是越发萧条了…
***
谷怀虚来了齐州三日,齐眉半次面都没有露过。
一场春雨一场寒,后院的彩礼被雨水浸得湿透,鲜红的布变得黯淡无光。齐眉添了件衣裳,站在滴水的屋檐下,额前的刘海遮了眼睛,看不出感情。
“絮蕊,他还没有走吗?”
絮蕊点点头:“还没有走的意思。”
齐眉拨开额前的发看了看天色,微微一笑,向絮蕊道:“今日天有些冷,替我去水阁设个宴,把谷少主也请去。”眨眨眼睛,“挑最贵的点。”
“水阁?”絮蕊眼睛亮了亮,咽了咽口水目光灼灼地看着齐眉,“小姐,几人份…”
齐眉对万分期待的絮蕊绽出一个极温婉的笑容,缓缓地伸出了两个手指。
絮蕊眼里的光霎时黯淡了下去。
“不过嘛…”齐眉看见她的表情,暗自好笑,故意逗她,“你若想吃,也不是不行的…”
絮蕊眼里希望的火苗又燃了起来。
齐眉慈爱地抚抚她的头,“从你工钱里扣便是了。”
絮蕊,卒。
***
水阁在齐州城颇负盛名,一是因为其菜式别致精巧,二是因为其旁有温泉,有地热,三则是因为那菜单上能闪瞎眼睛的价钱。在齐眉的印象中,有许多不知情的外地人进了水阁以后,过了好几年才出来,不知是在里面醉生梦死,还是跑堂打杂。
齐眉坐在水阁的暖房里撑着额头想事情,正想得出神时,房门突然被打开,一个紫衣少女引了个白衣公子进了来,齐眉被惊了一惊,下巴差点磕到了桌子上。
这水阁也太不知礼了吧,竟然连门都不敲就进来了。齐眉皱着眉头摇摇头,心想这事情当真得好好整治一下。
谷怀虚坐在了齐眉对面。
细细想来,其实她同谷怀虚,也不过是绾发礼上的一面之缘,外加谷念音大婚上见的一次。据说这谷怀虚常年于深山中习医,弱冠之年方出的山,刚好就赶上了齐眉的绾发礼。也就是说,连他妹妹的绾发礼,他都不曾出现。
齐眉朝紫衣少女点点头,示意她可以上菜了。
紫衣少女把目光投向谷怀虚,像是在向他征询意见。谷怀虚看了一眼齐眉,微微一笑,“按我点的上。”
闻言,齐眉震惊地看着紫衣少女脸颊泛红地退了出去。
啊喂!我是要狠宰他一顿的啊…
面对满桌子的奇珍异肴,齐眉再次震惊了,这厮点这么多…敢情是早就想好了对策来宰她的吗?
世传谷少主心机极重城府极深,齐眉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齐眉开始考虑自己还回不回得去了。
“怎么,”谷怀虚皱皱眉,对齐眉的反应很不理解,“这些菜都是暖胃的,对你的身体有益,我点的不合你胃口?”
齐眉欲哭无泪,我都不敢有胃口了,只能勉强笑笑,尴尬道,“你有没有带钱?”
谷怀虚一愣,旋即笑开,“没有啊。”
晴天霹雳!
她可不可以先把谷怀虚押在这里做苦工,等她凑够了钱再来赎回他?
“怎么了?”谷怀虚仍是不解,不是她叫的吃饭么,缘何他要带钱来?
齐眉悲怆地摇摇头,“我也没带。”
脸色不佳的二人陷入了冗长的沉默当中…
最终还是谷怀虚挺身而出,“你不必担心,这件事情交由我来处理,先慢慢吃着。”
听到他这样说,齐眉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们禹州那么有钱,随便叫个人送十几张银票来,这顿饭就解决了。
两个人相对而坐,互相低头吃着东西,气氛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
齐眉偷偷抬起眼皮瞄了几眼,那张跟谷念音十分相像的脸着实让人毛骨悚然。长得好看是一回事,长得跟谷念音像,又是另一回事了。犹记得苏悦玖满月宴时,齐眉看见那张白白嫩嫩的小脸,顿时松了口气,说了一句话,被谷念音追着打了好几天。
那句话是…还好,像爹。
最后到底是谷怀虚开了口,“你今日找我来,绝非只是为了这一顿饭罢。”
齐眉停下手中的筷子,淡淡一笑,“诚然,我前三日不曾见过你,因为在这三日间,我送了一封信给阿音。”
谷怀虚挑挑眉,“我要娶谁,是我自己的事,她的意见对我毫无作用。”
“对我却是很大影响。”齐眉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却不打开,“我同阿音自幼相识,我把她当作姐姐来看,她把我看成妹妹来宠,而非姑嫂。”她顿了顿,深深凝视着谷怀虚的双眸,“谷哥哥,你可曾从我的眼睛里看出半丝情意?”
谷怀虚却不肯与她对视。
他原以为像齐眉这种在温室中长大的姑娘,必定不会很难缠。而今他错了,这个看似娇弱的女子,经历了这三年,已成了个有分寸的大姑娘。先是拿阿音出来压他,而后用一声“谷哥哥”生生划清了界限,那句可有半分情意的话,就好像一把刀子,深深插入他的心房里。
若论心计,他不知比她胜多少倍,可此刻,他竟哑口无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齐眉见着自己占了上风,又乘胜追击,“我亦知道你此行的目的,你并非有意于我而是想借齐家军之力,把这乱世收入囊中。然而,齐家军是我的心血,连齐越那老头子都动不得他们。我无意参入这场乱世纷争,亦只想保住齐州。你若怕我站去了苏州那边,我大可与你立个誓,你若答应我不动齐州,我便终身不嫁。”
谷怀虚的眸色终于有了些波澜,嘴唇张合,“你宁愿终身不嫁,都不愿嫁与我?”
齐眉的语气很是坚决,“我方才已经说过,我无意参入这乱世纷争,亦不愿看见我的城民受苦。”
谁的肩上都有一个责任,谁的心底都有些碰不得的东西,谁的愿望都不可能完全实现,谁的一切都放弃不得。
谷怀虚沉默良久,最终道,“不怕,来日方长。”
齐眉看着他,心里有些很奇怪的感觉。可想着自己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虽然他暂时没有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复,可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出,齐州是可以安稳下来了。
准备要走的时候,齐眉笑吟吟地看着谷怀虚,“谷哥哥,你可叫人送钱来了?”
谷怀虚摇摇头,“不必了。”
齐眉整个人惊住,该不会是她说了那些话让他反悔了吧?早知道就不来水阁了,这下好了,两个人一起被困在水阁里了…
“那…”齐眉正准备道歉却被人抓住了手腕,风也似地冲了出去,水阁里的人都愕然地看着他们,完全反应不过来原来这两人正在逃单。
齐眉一脸哀怨:“大哥,他们认得我的啊…”
她的话被淹没在风中。
二人混入了街上的人群中,谷怀虚才松开了她的手,疑惑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齐眉欲哭无泪,“禹州的少主带着齐州的城主逃单,传了出去真的好吗…”
早知道她就带上絮蕊的面具再跑啊。
谷怀虚仍旧疑惑,“我们刚才是在逃单?”
齐眉瞪大眼睛,诧异着抚额,“不是逃单还能是什么…”
谷怀虚更加惊讶,“原来在齐州,在自己家里吃饭要给钱的吗?”
敢情水阁是你们家开的吗?齐眉差点就骂出了口,却忽然间想起这家水阁是分店,总店好像…在禹州?
这水阁该不会真的是他们家的产业吧?
齐眉愈发欲哭无泪,“那我们还跑什么…”
谷怀虚一脸坦然,“忽然想运动一下…”
齐眉:“……”
为什么她在他身上看到了谷念音的某些特质?
***
约摸着又过了半月,天气开始变热了。谷怀虚把彩礼留了下来,便直接动身去了苏州。
再过几日,便是苏悦玖发两岁的生辰了。
齐眉并不急,她在齐州,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她先前在齐家军内推行了一个一月四假的制度,每月可以回四次家,每次一到两天,也可以攒起来一次性用完。这制度深入民心,可也让她犯了难,军中人数不定给伙食供应带来了个大问题。
她翻箱倒柜地找出所有通信的信函借着月光在屋顶上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心中一阵懊恼。
最后一次通信是在谷怀虚来的时候,她撒了谎,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写信给谷念音,而是写给了那个一直为她出谋划策而她却从未认识的人。
信上只有四个字:如尔所料。
两天后的晚上,她收到了回信。信鸽的两条腿上都绑了纸条,一张是她送出去的,一张是收到的。
“既其已至,吾命已结。尔乃能者,吾于汝之用亦至此而止。日后莫在传信,吾无计矣。现欲赠汝最后一物,回屋便可。后会无期。”
齐眉的视线又在那句“吾命已结”上停留了片刻,皱了皱眉,翻身下了院子里。推开房门,一纸信函已静卧在桌面。信封上的提笔大气磅礴,齐眉只一看,便被震住。
竟是名动天下的“得心”笺!
传闻中,得得心者得天下。她一届女流,没有要成就帝业的心思,也并不想独霸天下,那人应是了解的,可却仍把此笺送给她,个中意味…莫不是她才是选择君王之人?
那夜,齐眉挑灯夜读,久久不能睡下…
***
转眼便是五月艳阳天。冬衣都已被洗好晒干收进了柜子里,接下来的一个月,都是闲月。农户会做些手工来打发时间或帮补生计,等夏收到了,又是一阵忙碌。
出发去苏州前,齐眉要做最后一件事。
她先去了粮仓。去年秋收时囤了不少的粮,多得去年是丰年,瞧着今年,世道愈发的乱,原先种田的丢待不了在城外,要么投了齐家军,要么在城里经起了小本生意。说是说风调雨顺,可若今年不出所料,众人腰带都要紧上三分。
齐眉回头朝絮蕊道,“吩咐下去,夏收前半个月,夏种前后一个月,每初一、十五施粥,每初八、廿五布绿豆汤,夏种辛苦,容易中暑。”
“小姐…”絮蕊有些心虚地看着她,“你出手这么阔绰,是要把齐家的粮也布出去的意思吗…”
齐眉懒得理她,心说齐家不也是齐州的一份子么,径自往前走了去,忽而又顿住了脚步,像是猛然想起来什么一般,问道:“我养的信鸽还剩多少?”
这几年来,齐越对信鸽有一种近乎狂热的爱好,把齐眉养的信鸽吃了个七七八八。为此齐眉懊恼不已,还特地派人养了乳鸽给他吃,可谁知齐越就爱信鸽,那些乳鸽被养成了中鸽、老鸽,最后还是进了齐眉肚子里。
絮蕊闻言,弱弱的伸出了五根手指。
“五十只?”齐眉松了口气,“齐越那老头子还算有点良心。”
絮蕊咬咬唇,决定把弯子绕大一点,“谷少主来的前几日,小姐你足不出户,于是老爷就到练兵场去转了一圈。”
齐眉眼皮一跳,心头涌上一阵不好的预感,“然后呢?”
“老爷说要训练他们截获情报顺便获取食物的能力…”絮蕊的声音弱了几分,“就…就举办了一个比赛…”
齐眉心里“咯噔”一下,勉强笑问,“什么比赛?”
絮蕊双眼一闭心一横,极快地道,“是集打信鸽杀信鸽烤信鸽于一体的铁人三项,烤好的信鸽一半分给了优胜者,一半进了老爷腹中。而今应该只剩下小姐您常用的…”絮蕊的声音慢了下来,有些颤抖,“那五只信鸽了…”
齐眉眼前一黑,差点没晕过去,还好絮蕊扶得及时。
只听她咬牙切齿地朝天上吼了一句:“齐越你这个杀千刀的!!!”